2015.9.23
星期三
秋分
用來揮霍青春的地方太多,數(shù)都數(shù)不清。不經(jīng)意間浪費掉的時間,就是一個老人全部的余生。
這時,山峰馱著太陽,走到西山,放下太陽在樹梢上乘涼。天邊的火燒云一片千里,在遠(yuǎn)處的山峰上,像一頂火紅的帽子,扣在了山頂人家的房屋上。
故鄉(xiāng)的云還是那么柔軟,柔軟得像魔術(shù)師的手,變著戲法。
那里是童年的溫床,滋生著夢想,它不是骨感的現(xiàn)實,無論你想要哪一種未來,它都能給你滿足。
轉(zhuǎn)眼,又過了一周,從走廊望出去,校外山坡上那一片果樹漸漸稀疏,橘子樹已經(jīng)光禿禿了。
韓伊陌像從前那樣,站在教室門口望著山坡上的果子充饑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學(xué)校換了秋裝,老師學(xué)生都紛紛穿上了長袖。
氣溫日漸下降,韓伊陌日漸消瘦,比原來還瘦。又要吃飯,又要喝水,還要穿衣服,還要買生活用品和學(xué)習(xí)用品,什么都要錢。
別的同學(xué)在想哪道題怎么解,哪件衣服怎么搭配,今天中午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玩。
她在想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不過,人這個概念太大了,她還想不明白。
倒是能想到一些,最后,她為活著的意義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感受饑餓帶給人的極度清醒,體驗四季輪回,感受低溫,嘗盡生離死別,品味孤獨,看盡人生所有。
最后還得努力活著,她懷疑她是上帝的一個實驗,考察人類忍耐極限的試驗品。
秋分這一天,太陽直射點從北半球移到了赤道上,太陽整日都在地平線上,南北半球晝夜平分。
從此以后,太陽直射點由赤道繼續(xù)向南偏移,北極附近要經(jīng)歷長達(dá)六個月漫漫長夜的星空。
北半球白天漸漸變短,夜晚逐漸變長,晝夜溫差增大,氣溫逐漸下降。
晝短夜長,夜長夢多。
溫如遇這幾天早上都給韓伊陌帶了早餐,星期一是小籠包,星期二是紅糖饅頭加牛奶,今天早上是礦泉水加面包,有時候他還給韓伊陌帶一兩包小零食。
這零食是他從家里帶來的,星期天從家里來學(xué)校的時候,看到客廳茶幾上一小袋零食,就裝進(jìn)書包帶來了學(xué)校。
從前,他也喜歡吃薯片,小餅干之類的小零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覺得那些是小孩子吃的,而他已經(jīng)是一個大人了,不需要也不能吃零食。
看到班上很多女生經(jīng)常買零食,他座位后面的垃圾桶每天都能裝得滿滿的,他猜想,女生應(yīng)該都很喜歡吃零食,之前他也看見韓伊陌買蔥油餅干,但是沒看她買過其他零食,還以為她不喜歡吃零食,自從他看到韓伊陌喝自來水,因為打壞一個水晶球而難過要賠錢,他才知道韓伊陌不愛零食是因為沒錢。
2015.9.25
星期五
韓伊陌吃了溫如遇一周的早餐,這個周,她覺得生活比從前很多日子都閑適,雖然本質(zhì)上沒有發(fā)生什么改變。
有天晚上,溫如遇問了韓伊陌一個問題:如果韓伊陌將收到一件禮物,而這個禮物只能在一朵玫瑰、一本故事書和一個面包之間選擇一樣,韓伊陌要選擇什么。
問出這個問題,他以為韓伊陌會思考一下再回答。
但問題一發(fā)出去,韓伊陌就回復(fù)了過來,而韓伊陌的回答讓溫如遇出乎意料,她說想要一本故事書,一本關(guān)于玫瑰花和面包之間的故事的故事書。
溫如遇感觸良久,韓伊陌才不是個愛看書的孩子,而是她可貪心了,什么都想要,但是只能選擇一種。
面包吃完了就沒有了,玫瑰總是會枯萎的,都不能陪她很久,她太孤單了。
只有故事書,可以一直一直陪著她。
韓伊陌小時候沒有聽過故事,她不知道大灰狼和小白兔,沒聽過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更不懂芝麻開門是什么,不知道南瓜馬車和水晶鞋有什么關(guān)系,也不知道田螺姑娘,更不理解人魚公主的愛情故事。
她只在課堂上學(xué)過一些寓言故事,中國的民間傳說,比如掩耳盜鈴、揠苗助長,但是沒人告訴她這些故事背后的故事。
她也不怕溫如遇說她貪心,她從來都是什么樣就什么樣,想什么就說什么。
就像她沒有錢,溫如遇給她吃的她就接著,她沒有衣服穿,撿到一件衣服,她就留著,除了爸爸是她不能說的秘密,關(guān)于她自己,一切都無所謂。
可以放在太陽光下暴曬。
溫如遇或許是理解韓伊陌的,這時候的韓伊陌,不懂浪漫是什么,但她本身就是浪漫的,如果說思想天馬行空,那愛幻想的韓伊陌也算是可愛。
但她不夠勇敢。
溫如遇決定給她講故事,把他小時候聽到過的故事都講給她聽。
他說,“韓伊陌同學(xué),以后我講故事給你聽吧,當(dāng)你聽故事的時候,我應(yīng)該叫你韓伊陌小朋友?!?p> 韓伊陌也沒有多好奇,該來的總會來,失去的也挽留不住,只有她自己,永遠(yuǎn)不會離開自己。
她看著模糊不清的建筑物輪廓,隱約想起了溫如遇的臉,想象著他沉睡的模樣。
天邊盛滿了瑩潤清澄的夜光,悄無聲息的遺落人間,她一眼就跌進(jìn)了他的秋天。
2015.9.26
星期六
韓伊陌機械般的寫完作業(yè),晾好衣服,收拾好房間,累倒在床上。
人心和胃,總得有一個要充實,可她心里空空的,胃也空空的。
看了看時間,這個周末過得還算舒心,潤濕的空氣縈繞在鼻息,有一種淡淡的秋風(fēng)的味道。
她把奶奶和爸爸的房間認(rèn)認(rèn)真真的打擾了一遍,連墻角的一個蜘蛛網(wǎng)都不放過。
她打擾客廳的時候,從墻角找到了一只毛筆,已經(jīng)發(fā)霉了,這是她初中時候,爸爸給她買的。
那時候她興趣很廣泛,什么都想學(xué),但總是三分鐘熱度,在中央臺上看到書畫欄目,跟著學(xué)了好多天,勉勉強強能寫出幾個像模像樣的字。
后來又跟著學(xué)畫畫,就再也沒有放下過畫筆,她找到了最喜歡的愛好。只是后來也沒能去學(xué)習(xí)。
她用紙巾擦了擦毛筆上的灰塵,將毛筆放進(jìn)了抽屜。
周末在家的日子對她來說很珍貴,就算坐在院子里發(fā)呆,哪怕一分一秒,她都覺得很好。
她看著河谷空蕩蕩的田野,偶爾飛過幾只的白鷺,讓她眼前一亮。
正在發(fā)呆中,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韓伊陌回過頭。
院子里站著一個穿著一身黑色運動裝的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身材筆直。
韓伊陌驚訝之余,一個挑眉,“你怎么來了?!?p> 韓奚越一開口,瞬間打破了所有在韓伊陌眼中美好的形象,果不其然,從小玩到大的人,永遠(yuǎn)沒辦法生出其他情感。
比如愛情。
韓奚越說,“走,我們?nèi)テ酱ā!?,說著他伸手來拉韓伊陌。
韓伊陌后退一步,“哎哎哎,去干嘛?。俊?p> “去摘石榴?!?p> 雖然她內(nèi)心很不想去,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覺得時間的快慢是通過感覺來決定的。
唯有自己不動聲色,看著河山的一草一木慢慢凋零,才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靜止了,生命如同河谷的迷霧,一絲絲的漫卷上山腰,這時候她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是待在家里的。
但她不能讓韓奚越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她緩緩揚起嘴角,整張臉精致又呆板,韓奚越從未見過這樣的韓伊陌,心中仿佛掉落幾顆冰渣子,漸漸消融。
韓伊陌就站在他面前,笑容和緩,秋水伊人,而他卻從未感到過他們像現(xiàn)在這樣遙遠(yuǎn)。
平川是越溪小鎮(zhèn)的一個小丘陵,前兩年越溪農(nóng)業(yè)局在那里建立了一個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基地。
韓伊陌初三的時候跟著爸爸去過一次,依稀記得有很多養(yǎng)魚的池塘,池塘周圍種滿了楊柳和麻桑。
池塘邊上種了大片大片的甘蔗,周圍的山坡上就是石榴樹林。
甘蔗葉柳樹葉喂魚,桑樹葉喂蠶寶寶,池塘里的淤泥可以作為農(nóng)肥給荔枝林甘蔗地提供養(yǎng)分,蠶寶寶可以吐絲織布,再把石榴、甘蔗、肥魚和絲織品賣掉。
像是古詩詞中水村山郭一樣幽靜美麗的地方,就在那遙遠(yuǎn)的過去,深深的埋藏著一些美好。
韓伊陌和韓奚越一前一后沿著青石板路向火車站方向走去,路過斷魂崖時,韓奚越想牽著韓伊陌的手,因為小時候他們從這里經(jīng)過,韓伊陌總是主動拉著韓奚越,還一直念,“奚越哥哥,你千萬不要松手。”
可是韓伊陌一點不害怕,大搖大擺的走過斷魂崖,韓奚越心里荒涼荒涼的,韓伊陌已經(jīng)長大了,早就不需要他的保護了。
穿過火車站,穿過一個橋洞,不遠(yuǎn)處就是越溪河的渡口。
這里曾經(jīng)住著一個好朋友,她們形影不離,互相幫助,吃飯要打相同的菜,逛街要買款式一樣的衣服,上課要一起去學(xué)校,上廁所要拉著手一起去,放學(xué)要等著一起回家。
就是這樣的一個朋友,有一天她突然離開了,然后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熟悉的朋友,陌生到讓人害怕,害怕得讓人憎恨。
有時候,還想和你一起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看人來人往的風(fēng)景,多想再拉著你的手去小吃街吃到肚子撐不下東西,多想再和你一起看著某某穿著奇裝異服留著非主流的頭發(fā)放肆的嘲笑,然后故作正經(jīng)的走開。
有的回憶不值得回憶,有的人不值得留念,像基因突變的各種動物,它們長著奇形怪狀的腦袋,讓人不寒而栗。
走到江邊,沿著小路一直蜿蜒而下,穿過蘆葦從,就是越溪的渡口,不過只有幾只小木筏子,可以撐著竹木槳在風(fēng)平浪靜的小支流上滑行。
遠(yuǎn)遠(yuǎn)望去,江面上,一只竹筏漂泊在上面,不知是逆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
河岸邊有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參天古樹,多年來,它佇立在河沙中,樹干上掉下來長長的根須,猶如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留著長長的胡須。
樹上掛著許多紅繩,是越溪的人們祈福的時候系上去的。
穿過古樹,踏上渡口的木樁臺子,常年跑船的船夫,一見是兩個學(xué)生,客氣的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等到走近距離了才認(rèn)出來兩人,船夫的臉?biāo)查g僵硬,這是同情韓伊陌的一秒鐘。
早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臉色的韓伊陌,向船夫叔叔問了聲好。
船夫問,“兩個小朋友,你們要去哪里???”
韓奚越搶先回答:“平川,平川,我們?nèi)フ瘛!?p> “好,好?!?p> 七八只木筏子拴在木樁上,兩人上了筏子,船夫解下繩子,撐起了船槳。
木筏子在越溪河幽靜墨綠的水面蕩漾開來,水波向后,船只向前。
兩個人坐在小船的倉中,誰也沒說話。
渡口漸漸的遠(yuǎn)去,火車站樓頂?shù)募饨窃絹碓竭h(yuǎn)越來越小的甩在了身后。
出了淺水灣,就是一片開闊的景象,寬闊的湖泊被翠綠色的山峰環(huán)繞著,十幾只船兒在游蕩,載客的漁夫坐在船梢上哼著帶著濃濃鄉(xiāng)音的調(diào)子。
帶著西南官話腔的調(diào)子,在兩岸環(huán)山的水面,悠長而輕快,讓人暫時忘卻了煩惱。
韓伊陌有個壞毛病,就是一坐船坐車就犯困,像是好多天沒睡覺,一直不停的磕著腦袋。
這次,韓奚越一只手撐著她的額頭,一只手撐著自己的下巴。
不出半晌,便到了平川。
船舷撞擊的力量,韓伊陌醒了,什么都不在乎的擦嘴邊的口水,也不理哈哈大笑的韓奚越。
要是從前,她一定會沖著韓奚越嘿嘿的笑,用作自嘲以緩解尷尬,現(xiàn)在她像個木魚,悶頭悶?zāi)X的。
十里不同天,平川的天氣明媚,河風(fēng)吹過來,淡淡的石榴味飄過來,讓人頭腦瞬間清醒,步子也變得輕快。
韓奚越看到的卻是在池塘中打撈淤泥的漁民,他們穿著半人高的防水褲子,皮膚黝黑,身材結(jié)實,吃力的臉上除了艱苦看不出其他表情。
長年的勞作,消散了他們眼中對生活的熱情,如同一潭死水。
韓奚越心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涌動著,開學(xué)后他要更加努力的學(xué)習(xí),等待著他的將不會是這種在風(fēng)雨中顛沛,流離失所的生活。
他還要讓爸爸見見越溪外面的世界,要保護眼前這個瘦弱的妹妹。
下了船,韓伊陌朝著甘蔗地走去,正在收甘蔗的阿姨見韓伊陌走過來,熱情的和她打招呼。
質(zhì)樸的農(nóng)民砍完一捆甘蔗,然后隨手拿起一根甘蔗,手起刀落,嫻熟的手法,三兩下將一整根表皮青紫色的甘蔗砍成兩節(jié)一段的甘蔗段。一把從地上捋過來,遞給韓伊陌。
韓伊陌愣了愣,帶著塑料手套的阿姨動了動下巴,“快拿好,是嫌棄我呢手煩得很不?!?p> 韓伊陌連忙接過甘蔗抱在懷里,也不顧甘蔗汁在體恤上留下糖漬。
她拔起如蔥的兩條腿朝著坐在東邊池塘垂釣的跑去,途中,又回過頭來朝著佝僂著的阿姨喊到,“阿姨,謝謝你。”
韓奚越像個沉穩(wěn)的大人一般,在池塘邊正襟危坐。
大氣不敢出一口,見韓伊陌抱著甘蔗跑過來,韓奚越急得手舞足蹈,示意韓伊陌要放慢腳步,別嚇跑他的魚。
韓伊陌似乎不懂他在干嘛,依舊快步跑過來,拿出一節(jié)甘蔗遞給韓奚越。
垂頭喪氣,只差沒有捶胸頓足背過氣去的韓奚越,看見臉蛋花白的韓伊陌,頓時就把剛剛的事忘得煙消云散。
“給你一根,剛剛一個阿姨送給我的?!?p> “就一根啊”
“嗯,其他的都是我的?!?p> 韓伊陌將手中的甘蔗抱緊,后退一步,找了個小石頭坐下來。
青山環(huán)繞,楊柳成茵的平川,到處都是穿著粗布衣服的農(nóng)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遠(yuǎn)方的水面,偶爾有水鳥噗嗤著翅膀,掠過水面覓食。
環(huán)山的石榴樹上,石榴密密匝匝的高掛在在樹梢,帶著點點露水,晶瑩剔透。
韓伊陌吃著清甜潤脆的甘蔗,甜甜的甘蔗汁裝了一肚子,嘴巴有些酸疼。
她去溝渠邊洗過手,便獨自一人在池塘與池塘中間的阡陌上漫步。
下午四點多,他們摘了很多個頭大的石榴,付過錢,原路返回帶回了家。
魚躍城中,夕陽西下,云彩漫天。
翠屏峰的山頂煙霧裊繞,寺廟里香火鼎盛,爬上山去上香祈福的人絡(luò)繹不絕。
學(xué)校后門,上山的入口,一片茂林修竹,清翠挺拔,長著結(jié)巴的竹根從地下竄上來,堅硬的竹節(jié)有點磕腳,大小交錯的竹根覆蓋在路面。
厚厚的竹葉在路的兩邊堆積著,一層蓋過一層,一陣風(fēng)吹來,漫卷著一地竹葉,層層葉浪,四散飄飛。
白鷺飛過山前,停在育才中學(xué)門口高大的楠木樹上,細(xì)小的飛絮紛紛灑灑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