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惆悵地站在滄桑靜謐的古宅門口,黑色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盯在那道窈窕的人影上。
高僅及膝的小石豎著耳朵,碧綠的眼眸閃個不停——在老人吹胡子瞪眼地呵斥和小蝶溫聲細語的撫慰后,它終于同意不跟在小蝶身邊。
宗上背負著雙手,若有所思地望著一個微微駝背,一個身姿妖嬈的一老一少。他有點兒疑惑,為何老人不帶小蝶瞬移到卯村后面的雪舞山脈,而要沿著青石古路一步一步走上去?
小蝶眼角的余光瞥見老人的臉上掛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肅穆或者說虔誠,這讓她大感意外。
即使老人在廳堂里教授孩童或者煞有介事地擺出鄭重的姿態(tài),她都沒有感受到今天老人身上隱隱約約透出的源自內(nèi)心,卻又無法言表的情緒。
偶爾碰到的村民皆對老人彎身行禮,恭敬地避到道路一邊。老人深邃的眼睛空洞地注視著青石路盡頭的雪山,對村民們視而不見。
這時小蝶會停下腳步,露出歉意的微笑,村民們卻示意她趕緊跟上老人。小蝶趕上老人后,幾次想開口問老人,但嘴唇翕動一下,猛然發(fā)覺自己竟不知或忘了說什么。
并不太長的路途老人走起來卻好像有千萬里之遙。老人和小蝶一大早出門,抵達山腳時已日當(dāng)正午。青石古路好像憑空消失了,小蝶有種走到世界盡頭的錯覺。
眼前巍峨高聳的大山仿若一道巨大無朋的石門,仿佛再踏前一步就會進入另一個世界。饒是小蝶心性非常人所能比擬,在蒼茫大山的腳下,她卻感受到一種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沉重壓迫感,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么渺小,這么微不足道。
幾條涓涓細流從不同的方向嘩啦嘩啦地流下來,在山腳下匯聚在一起,沿著青石路潺潺流進卯村,化身為涼河。
此處的水流比卯村中的河水更加澄澈,不時飛濺起的浪花好似山巔之上的白雪,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有如奪人眼目的寶石。
盡管頭頂?shù)奶栙u力地散發(fā)出光和熱,絲絲涼意卻悄無聲息地沿著小蝶的身體蜿蜒而上,直到她不由地打了個寒顫——山里或許比這里還要冷上幾分吧,小蝶暗暗想到。
小蝶縮了縮身子,扭頭看見老人正仰頭望著半山腰之下郁郁蔥蔥,之上白雪皚皚的雪舞山脈,臉上的凝重之色又濃了幾分。老人的雙眼忽明忽暗,如同夜空中的星辰。
恍惚間,小蝶覺得眼前朝夕相處的老人似乎模糊起來,或者說變得透明起來,明明站在那里卻好像不見了,消融在天地間,更準確地說與雪舞山脈融為了一體。
突然小蝶心底深處響起一聲蒼老沉重的嘆氣,她凝神細聽,隱約聽見風(fēng)聲的呢喃,樹木的竊竊私語、蟲蟻的嘈嘈雜雜,唯獨沒有聽見那道仿佛從地底深處透出的嘆息。秀麗的眉毛揚了揚,她困惑地低下頭,打量著腳下的土地,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奇特或古怪的地方。
隱身的老人重新站在小蝶身邊,看起來竟有些疲累。
“小蝶,這里就是雪舞山脈。”
小蝶覺得莫名其妙,她當(dāng)然知道這是雪舞山了,但對老人的尊敬和老人的大反常態(tài)讓她的嘴巴閉得緊緊的。
“接下來的半年,你將在這座雪山里生活。”老人又重復(fù)了一遍之前說過很多次的話?!按龝何依先思視湍闳ズ笊揭粋€隱秘的地方,除了我,任何人都未曾去過那里,而你就將在那個地方孤身一人生活。”
他頓了一下,凝視著小蝶明亮的大眼睛,好像有點兒猶疑,最終以不容絲毫反駁的口氣繼續(xù)說道:“再叮囑你最后一遍,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能踏足半山腰之上的雪山?!?p> 老人盯著小蝶的眼睛,閉口不言,等待小蝶的承諾。小蝶注意到老人眼中的猶豫和不安,于是無比鄭重地向老人保證:“先生,我記下您的話了。第一不踏上雪山,第二事事小心,不濫發(fā)善心,以免沉淪在秘境之中,變?yōu)樾惺呷??!?p> 老人的雙眼閃過幾縷變幻莫測的光芒,嘴唇動了動,說出口的話軟綿無力?!白甙?。”
他抬腿走進山林中,小蝶立刻跟了上去。
當(dāng)小蝶的兩只腳都邁進雪舞山后,她馬上懷念起外面的太陽。陽光穿透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枝葉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光圈,小蝶卻有了冬天的感覺,而且每前進一步,涼意就會明顯一分。
反觀老人,似乎沒有丁點兒不適,仍是之前那副凝重虔誠的模樣。小蝶深吸一口氣,摒棄心中雜念,心無旁騖地跟在老人身邊,也就沒那么冷了。
跨過第一道坎,小蝶開始朝四處張望。雖然在卯村居住了十年之久,但她和木子謹記老人的囑咐,加之村民們看著雪舞山時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畏懼,他們一次都沒有來過雪舞山脈。
最近的一次僅是站在村口的雪山陰影下,察看涼河究竟是從哪里流過來的。此時小蝶身臨其境,獵奇心大增,左顧右盼,滿懷興致地觀望著一直不得近的雪舞山。
山上長滿了形態(tài)各異的古樹,拱出地面的樹根,皴裂的樹皮無不昭示著這片天地的主人所歷經(jīng)的滄桑。
有的樹需要七八個人張開雙臂,環(huán)成一個圈才能勉強抱過來。有的樹卻細如竹子,但黑色猙獰的樹皮彰顯著它的堅硬。有的樹僅跟小蝶差不多高,樹葉卻大如蒲扇。有的樹高聳入天,樹干卻光禿禿的,錯落著許多黑色的大眼……
地面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由落葉枯枝組成的地毯,踩在上面仿若跋涉在茫茫雪原上,連樹枝斷裂的咔嚓聲也像極了冰層的碎裂聲。
小蝶的視線隨著她的腳步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慢慢的,周圍的樹木在她眼中產(chǎn)生了某種詭異的變化。它們艱難地從地上掙脫出來——似乎賴以生存的大地成了沉重的枷鎖,遮天蔽日的枝葉變成上下翻舞的觸手,樹干上千奇百怪的坑洞、疤痕則變成了或黝黑,或腥紅,或慘綠的眼睛,貪婪地望著她。
小蝶恍若沉在漆黑的海底,渴望清新的空氣卻不敢張開嘴。窒息扼住她的喉嚨,恐懼侵占她的心靈。她甚至不能伸出手求救,無以計數(shù)的觸手正虎視眈眈地等待獵物送上門來。
一道金色的陽光穿透無邊的黑暗,照進小蝶的眼睛,她本能地瞇起眼睛,卻看見了老人如同璀璨星辰的眼睛。一滴冷汗貼著小蝶光滑如玉的脊背緩緩滑落,她又感覺到此前的涼意。老人深邃的眸子緊緊盯著小蝶的眼睛,直到它們又變得澄澈明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