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工廠前門進來,沿左側圍墻一直往里約莫500米,這一帶的荒草地上蓋著一列瓦頂矮平房,是員工宿舍。
最內邊兒、背靠后山腰的其中一間,是安榕的宿舍,也是她和桔民名義上的婚房。十多平臥室里陳放的生活物件,基本上由娘家人給購置,皮沙發(fā)、席夢思、日產(chǎn)彩電、精飾木衣柜……這些嫁妝在娘家人核計來看,是桔民這僻溝野小子奔勞十幾載也不定給得到安榕的。
“你阿爸當初跪在外公外婆和舅父跟前,不要臉面地哭著求著讓我和他過……這負心的、身在福中不惜?!泵棵柯牭綃寢屵@句吐苦,阿綠總是半信半疑,卻也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爸爸跪在地上、哭紅眼睛求人的樣子,一面替他覺著難堪,一面隱隱佩服這人現(xiàn)在依舊沒皮沒臉地活著。
在流川南陲,有大片深山窮林,蛇豺隱躥,崖沿為徑,阿綠爺爺?shù)淖嫖菥吐湓谶@兒。城里人說那是個山好水好、養(yǎng)人益壽的地方,阿綠給它取了個別名——“流川神農(nóng)架”。
還不醒事時,老爸桔民開著他的小摩托帶一家子回祖屋過年,車子在窄峭的崖徑上一突一突地開著,左邊是蛇窩密嵌的巖壁,右邊是空蕩蕩的大山坑,阿綠一突一突的抖著——
“阿爸……要掉進大洞里了……“
“媽媽……巫容婆住在這兒嗎……”
恐怖程度僅次于“田地黑泥巴事件”。
1975年,阿綠奶奶生下桔民的第三年過世,祖屋里剩一個食不果腹的男人,瞅著六個撲爬叫餓的幼崽,覺著傷腦筋……
桔民吮著野菜湯長到四五歲,開始牽著兩個妹妹到村鄰鄉(xiāng)舍討飯;再大一些,他靈醒地自個兒跑去給有家禽的鄰鄉(xiāng)喂雞、趕鴨子,說不定給換點兒口糧。
1987年,一家養(yǎng)殖戶闖進了與世隔絕的山村,外來人在池塘邊的土坡上圍起木樁搭建鴨舍,趕著灰落落一大片鴨群到水塘里養(yǎng)起來,把桔民的地盤給占了。
估計是十來年盡趕著幾只野鴨子,沒見過這陣仗的,桔民沒有去計較自己失掉的領土——
“……我趕鴨子在行,要人不?”
“快回家去,不收童工的……山瓜子哪懂養(yǎng)殖?!?p> “教我吖?”
“到城里學去……去去,別誤著我活兒……”
桔民把幾只野鴨趕回鄰鄉(xiāng)家里,跑回祖屋,過幾天背個布袋走了。
“……給鴨子打針能打死了去的,誰也不知道是你那養(yǎng)殖學校教得不專業(yè),還是你這學習委員只是混個名號的……”飯桌前,安榕正挖苦著日常吹皮的桔民,阿綠口里的菜吞不下去、噴回了碗里,笑紅了脖子。
15歲的桔民在山里徒步了兩天才進城,在街上求著零工,后面打聽到了夕山腳下有一所養(yǎng)殖學校。
“你老爸我當年好歹是班上第一個開鴨子場的,學習委員能是混的?你和你哥好好學著……”
“不也是班上第一個把鴨子場整倒垮了的嗎……”
有關老爸養(yǎng)殖學校畢業(yè)后回山里開過鴨子場、打疫苗給鴨子打死了、鴨場倒閉的這段糗事,安榕愛講,阿綠愛聽。
地球上當然不止桔民一個人這樣認為——臉面這東西,似乎跟他啃過的野菜、討過的飯、趕過的鴨子、整垮的鴨場、欲養(yǎng)不待的至親……是一個理,得先有了,才有份兒說要或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