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兒聞聲哽咽,說不出來是什么心情,她印象中的姬華,其實(shí)人不壞。
唯一能觸著逆鱗的地方,只有姜夕英,也是情理之中。
身為今上燕王姬鎬的妹妹,姬華有王室特有的端莊嚴(yán)正,不茍言笑,但對下人賞罰分明,對庶出子女一視同仁,哪怕是在姜攸藉藉無名的前半生,也無憂無悔的追隨。
一切的轉(zhuǎn)折點(diǎn),都發(fā)生在她五歲那年,姬華帶著家中的孩子們?nèi)シ鹚律舷恪?p> 那天發(fā)生了什么,姜兒記不清了,或者說,除了姬華自己,沒人知道。
她只依稀的殘存印象,姬華似乎是聽一個(gè)跛腳僧人說了什么,然后就帶著她一山一山的佛寺求簽,那一天瘋狂的跑遍了王城中所有佛寺。
跛腳僧人說了什么,求簽求的是什么,都模糊了。
五歲的姜朝露累得在馬車上睡去,絲毫不知道很多人的命運(yùn),都在那一天改變了。
“可否了朝露長久心愿,告訴我……”姜兒試圖再問。
“你快走吧,否則就不是回綠水巷那么簡單了。”姬華打斷,后退幾步,眸底的冰冷毫不掩飾。
頓了頓,她加了句:“當(dāng)年要不是子菊求情,你應(yīng)是在某處窮鄉(xiāng)僻壤,吃了上頓沒下頓。如今你雖是賤籍,但能好好過下去,你放過我們,我也就放過你?!?p> 最后半句來得古怪。
姜兒下唇咬得發(fā)白:“便是父親也不知……”
“他不知,無人知。”姬華再次打斷,神色愈發(fā)忌憚和懼怕,“天機(jī)不可泄露,我要是說出來,會(huì)遭天譴……不要恨我,朝露?!?p> 姜兒渾身一顫。
聽她喚自己的名字,總有恍若隔世之感。
屈子有詞,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是姬華為自己兒女備的名字。
只可惜她下嫁多年,流了數(shù)胎,有孕甚艱。
最后在姜攸而立之年,姬華才得了一對龍鳳胎,盡管如此,長女當(dāng)晚就夭折了,唯剩次子,也是病孽纏身,取名姜夕英,在家中行十。
兩年后,家中下一個(gè)孩子,是名庶女,母親在生產(chǎn)時(shí)血崩,沒多久就去了。
或許跟同父異母的姜夕英類似,都是娘胎里受了驚,這名十一女也是打小身體不好,隨時(shí)都能夭折。
姬華看她的目光,總比別的庶出孩子溫柔,大抵是想起了自己的長女,前腳后腳的來到這世上。
“你就叫朝露吧,朝飲木蘭之墜露兮?!?p> 她把自己長女的名字給了她。
然后,這名十一女活下來了,再然后,姜朝露成了姜兒。
十年一瞬間,都如夢。
“回綠水巷的馬車在門口停著了。家里今年采買的錦緞,式樣最新的玉玩,還有十囊金餅,都放在車上了?!奔A深吸一口氣,別過頭去,“……昨晚我親手做了棗糕,核都去得干凈,也給你放上了?!?p> 姜兒深深三拜,轉(zhuǎn)身離去。
她忽然想到,朝露,原是易散之物。
是啊,她姜朝露,在這人世一霎光華,盛放了,就熄滅了。
初秋,枇杷花雪白。
姜朝露回了綠水巷,門庭冷落。
她的嗓子和足尖都?xì)Я耍璨蝗鐝那?,跳舞不如從前,全靠姬華給她的錢財(cái)度日,雖不至于拮據(jù),但笙簫繁急的熱鬧都和她無關(guān)。
柳望子成了頭部伶。她的東閣紙醉金迷,經(jīng)常鬧到夜半都還是歡笑如晝。
姜朝露開始學(xué)吹塤,閑的。
偏僻的西閣人跡罕至,塤音也不會(huì)有人來在意,姜朝露最初吹得磕磕絆絆,后來也能連成曲子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是曾經(jīng)他吹給她聽的。
從初秋到深秋,姜朝露看著中庭的枇杷花打朵,枇杷花綻放,再到枇杷花荼蘼,晚秋的斜陽將她身影拉得老長。
以至于某人出現(xiàn)在門口時(shí),姜朝露揉了揉眼睛,怕是曬花了眼。
“魏涼?”姜朝露脫口而出。
剎那間,她心里被擠得滿滿當(dāng)?shù)?,喘不過氣來。
可只是轉(zhuǎn)瞬,她垂下眼簾,起身行禮:“妾,見過貴人。”
魏涼沒有進(jìn)來。就站在院子門口,負(fù)手而立:“姜夕英連著月余都發(fā)癲,吵著要什么人,姜家不得已請我來管束他。我才從大任潭趕回京,如今剛從姜宅出來?!?p> 姜朝露一愣,姜夕英的癲因她而起,魏涼剛從姜宅來,那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又有多少。
姜朝露不敢往下想了。
“好事多磨,夕英少爺也是大福氣在后頭罷?!彼欁笱运幕亓司?。
魏涼扯扯嘴角,夕陽下他眸光明滅,噙著說不清的暗流。
他不再問,也不走。
姜朝露的臉發(fā)白起來,好像那日差點(diǎn)命喪姜家奴仆棒下,也不及此刻,她整個(gè)人都開始慌。
“貴人要不要進(jìn)來坐坐,灶上溫了新鮮的酪漿?!?p> “不必了?!?p> 魏涼深吸一口氣,終于說出那三個(gè)字。
“姜朝露?!?p> 被這名字喚的女子僵住。
魏涼最后那抹不確定消散:“不是我故意打聽的。只是姜夕英這次鬧得大,姜家里的流言滿耳鉆,實(shí)在是不得已聽了幾句。”
姜朝露不敢看他的表情。
魏涼齒關(guān)咬了咬,話鋒一轉(zhuǎn):“所以,你和他……我是說,他對你……”
姜朝露忽然覺得委屈。
少年吞吞吐吐的,臉卻都漲紅了,瞳仁深處壓著夜色翻涌,還有那么一絲絲,屬于男人的掙扎。
于是就刺痛了姜朝露。
她抬眸,一聲冷笑:“貴人聽到的都沒錯(cuò)。不過貴人覺得,妾應(yīng)該學(xué)名門的貴女們,一條白綾以保貞潔么,還是該學(xué)不讓須眉的烈女們,剪子簪子同歸于盡么?”
質(zhì)問來得突兀和急促。
魏涼愣了愣,急了:“涼,涼非此意!只是道聽途說,涼未知全貌,若你是被迫……”
“不是被迫?!苯洞驍?,否認(rèn)。
是她自己,和瘋子做的交易。
從她露出肩膀的烙印開始,她就知道,她要面臨的下場。
“那我還聽說,你是從戰(zhàn)場上逃出來的……”魏涼愈急,加重語調(diào),“若是我的兄長……”
“不是將軍?!苯对俅畏裾J(rèn)。
然后兩個(gè)人都陷入了沉默。
姜朝露悲涼的笑笑,她能解釋什么呢,姜夕英是自投羅網(wǎng),魏滄是長兄如父,她才是那顆,壞了一鍋湯的老鼠屎。
是她,在他的命運(yùn)里格格不入。
枕冰娘
恢復(fù)本名,姜朝露。從這章開始,將全部以“姜朝露”的名字?jǐn)⑹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