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四乘馬車從魏宅駛出,車里的姬照撩起車簾。
遠遠的還能瞧見宅前的魏滄,下拜送他。
馬車成為一個黑點了,他還沒有直起腰。
“魏滄是聰明人。”姬照放下簾子,一笑。
他剛剛重傷痊愈,笑輕飄飄的,透著乏力。
心腹連忙勸:“君上切莫大意。您沒瞧見魏宅門檻都被磨平了?來恭賀結交這位新晉禳侯的,比來拜謁王室的還熱鬧?!?p> 姬照點點頭,又搖搖頭:“站得越高,越是容易摔。這份熱鬧是善魏滄,還是害魏滄,你以為,其他人沒個心思?”
心腹恍然,試探:“那君上今日親自駕臨恭賀,便是添了把好火?!?p> 姬照心情不錯,隨著馬車晃蕩,解釋道:“羋家和魏家,被我一個個捧起來,都做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夢呢。誰能想到,我給他們的斗獸籠已布,是時候放進去了。”
頓了頓,姬照眸底精光一閃:“所以姜家,如何敢,不入我局中?”
“可因姜氏之事……”心腹欲言又止。
姬照別過臉去,春風里幽幽一句:“……不惜一切代價?!?p> 聲音嘶啞到極致。
忽的,馬車踉蹌。
姬照差點撞到車壁上,聽得車簾外朗喝。
“臣有罪,特來請罪。”
姬照眉梢一挑,阻止要呵斥的侍從,撩起簾子,果然,魏涼。
少年白衣蓑帽,卸刀于地,跪在車前擋住去路。
可就算跪著,他也腰桿筆直,目光坦蕩,墨發(fā)在風中颯颯的揚。
“請罪上書,攔車作甚?!奔д账菩Ψ切?。
魏涼面露糾結,低語:“……私事?!?p> 姬照下車來,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現(xiàn)在只你我,可以請了。”姬照帶了戲謔,沒有叫少年起來。
魏涼也就跪著,一字一頓:“那晚……君上不擅武,臣卻以擅長的武學……臣勝之不武,故有罪?!?p> 姬照愣住。
他原以為魏涼是和朝堂上那些人一樣,就什么僭越冒犯請罪,沒想到請的居然是勝之不武。
換句話說,他的言下之意:打,沒錯,錯的是,打得不公平。
姬照開始還哭笑不得,后來就一股煩躁,攪得他心煩意亂。
他突然有點懂了,姜朝露的選擇。
——這輩子認了君上。
因為,曾經她有這樣的少年。
頓時,姬照從身體內外,都開始劇痛,痛得他弓起身子,猛的拽起魏涼。
“姓魏的,你裝什么君子!”
姬照咬出幾字,齒關磨得咯咯響。
本就剛傷愈的臉,更加沒血色了。
魏涼站穩(wěn)腳,詫異點在,如此直白又市井的臟話,不像是一國封君能說的。
“君上,臣并非……”魏涼下意識辯解。
“夠了!”姬照厲聲打斷,拂袖回了車內,命令回宮。
馬車駛出那條黑瓦白墻的巷子。
再看不見白衣蓑帽的少年。
車里,姬照的臉還陰得可怖,直到宮人請他下車,他方緩過氣來。
然后,他自己都傻了。
剛才發(fā)哪門子火?
春燥,該泄泄。
姬照松了口氣,吩咐:“傳羋姬,不,還有什么張姬李姬王姬的,全叫上,今晚歡宴,不醉不歸!”
燕宮歌舞笙簫,火樹銀花不夜天。
魏家,禳侯,勢如中天。
王城開始時興吹塤,因為禳侯之弟,魏涼。
據(jù)說最近,魏涼喜歡獨自策馬,去城郊的小山,就在山頂?shù)男标枙熇?,眺望著這座城,吹著塤。
或許也是眺望城中的某處,塤音戚戚,天地寂寞。
一個少年,一匹馬,一山晚霞,一曲塤,城中人皆傳,比畫兒還美。
木蘭院。
姜朝露聽著滿城的塤音,奇道:“塤音拙樸抱素,以前在燕國并不盛行。怎么如今左鄰右舍,不吹兩聲都落伍了似的?!?p> “那能一樣么?現(xiàn)在是禳侯之弟吹,就是吹片葉子都能盛行起來!”朱鶯曬著衾被,回頭笑。
奉娘忙給她使眼色:“就你嘴快,不該提的人偏去提!”
旁邊大力和阿保尷尬的大笑,竭力讓姜朝露聽不見朱鶯的話。
姜朝露笑笑:“罷了,魏涼而已,妾自己都敢提,爾等如何提不得?!?p> 眾人面面相覷,試探著女子此話真假。
姜朝露讓他們放心,抬頭看到院墻外那棵枇杷樹,枝葉伸到了院子里。
又是一年,枇杷要熟了。
俱往矣。
她覺得有點累,想回房補個覺,忽聽得院門外吵鬧。
“敢攔程家女?你不怕遭神明報應?。∽岄_!”
姜朝露知來者身份,忙一連聲的,讓請進來。
“姜兒,這些宮里出來的奴才真不講理!居然不放我進來?我弱質女子,難道還能來打家劫舍!”
程魚人還沒走近,就先不服氣的嚷開了。
姜朝露喜不自勝,拉了她手,上下打量:“子沅!最近過得好不好?妾如今是有人家的,自然門上禁得嚴,委屈你了!不對,應該先問你,如何尋到此處的?”
程魚先提起茶壺,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茶,才又哭又笑:“還問我?景吾君這般待你,好個賊子!別管我,你過得好不好?對對,你問我來處,子初兄長告我的。”
“魏涼?”姜朝露笑意僵住。
程魚覺察到說漏嘴,訕訕:“姜兒……事情原委我大概知了……其實我今日來,是……是受子初兄長所托……當然我自己也要來瞧你的!”
姜朝露松開她手,低下頭去。
程魚一橫心,開門見山:“子初兄長知你處境,讓我告你,若你有一分后悔,不,一絲絲,他就能帶你出……”
“不悔。”姜朝露打斷,語調不穩(wěn)。
程魚大急:“姜兒你到底怎么想的?以前是以前,你看錯人,如今看明白了,還不知誰是美玉誰是石?”
姜朝露扯扯嘴角,是她的命,無悔命。
便玉石俱焚。
她重新看向程魚,整理好的心緒,平靜又荒蕪。
“子沅,請你代妾回他,魏滄將軍加封禳侯,風光鼎盛之際,愈是要忍聲吞氣,低頭折腰,千萬千萬,不要由性子沖動?!?p> 程魚瞳孔微縮:“就這樣?”
姜朝露避開視線,點頭。
程魚臉色幾變,最終也點頭:“……好,我會如實轉告,只是沒想到,姜兒你竟有如此見識?!?p> 姜朝露淡淡一笑:“以前在伶巷的時候,來往皆名門權貴,有人一步登天,有人瞬息喪命,見多了?!?p> 程魚目露真心的敬佩,兩人少許敘舊,便告辭離去。
沒想到院門打開的剎那,所有人都驚住。
正是夕陽西下。
斜陽暉里,門外一匹馬,馬上一個少年,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