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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梁遺事

鬼僧

南梁遺事 袖盈香 1767 2021-01-28 21:47:45

  黑白孰能入玄門,千回方圓生死分??臻T說得恒沙劫,應笑終年求一真。

  很多年以后,當褚嬴再度回到那一片無邊無際空蕩蕩的黑暗中時,他的對面已經(jīng)沒有那個老僧了。那里只剩下他自己,獨自一人對著同樣的青燈和棋盤。那時的他,再回想起這一天的情景,仿佛對這四句一直盤桓在他腦海里的偈語又有了更深的體會。

  局終。褚嬴輸?shù)袅颂鞕C棋盤上的這一局。

  “?。?!”

  褚嬴原本以為自己輸了,他這條小命也就和蕭令姿的命一起雙手奉送了。所以,他驚聲尖叫著掉進了海里。海水毫不留情地從四面八方卷過來,無孔不入地往他的眼耳口鼻里灌。他透不過氣,只有在驚慌失措中本能地用力揮動著手腳拼命掙扎……

  隨后,哐當一聲響過,桌上的那只香爐終于被他亂揮的手給打翻了。

  是個夢?竟然只是個夢!

  褚嬴驚恐地醒過神來,目瞪口呆地望著正前方墻面上掛的那個佛字許久。周圍的情景恍然又回到了原先那個靜心堂,陳舊的屋子和地板,一張桌子一盞燈,還有桌上那個剛剛下了五六手的棋盤,以及被打翻在地上的香爐。一切都沒有變,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褚嬴難以置信地用手抹了一把額頭,濕噠噠的全部都是水,應該真的只是冷汗。

  所以,他這其實是趴桌子上睡著了,胡亂做了個夢嗎?沒有老僧,也沒有那個坑爹的天機棋盤?

  褚嬴忽然想起夢里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蕭令姿,于是心頭一緊,趕快起身四下張望尋找。當看到黃毛丫頭獨自倒在不遠處的地板上時,褚嬴著實是又嚇了一跳,幾乎腿軟到連滾帶爬地過去要查看她的傷勢。剛才的夢境棋盤里,她就是這樣被兩個黑衣人架起來重重摔在地板上的,似乎是連摔的樣子和位置都一模一樣。

  “敏則!敏則!”褚嬴爬到她身旁,用力把她拽起來抱在懷里,仔細往她身上各處查看了一下,發(fā)覺她身上其實一滴血跡也沒有,且連衣服都沒有破損,褚嬴這才猛地松了一口氣,“太好了,太好了……”

  褚嬴真是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劫后余生的感覺。他不顧一切地緊緊把蕭令姿抱在懷里,和那天在小竹園里從半空中掉下來時一樣,像是抓住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了一件無比珍貴的寶物。不同的是,這一次在淡淡的茉莉花香氣中,他不自禁地哭了。

  還好,這只是個夢。

  蕭令姿是在快要被他掐斷脊椎骨的痛和窒息感中,不得不醒過來的。這個豬隊友,一個七尺高的大男人,剛才還搞不清狀況見棋眼開送人頭,這會兒又不知道抽什么風,趁她被打昏過去死抱著她狠掐。于是,她一睜開眼,就趕快使出渾身所有的力氣把這個棋瘋子一把推出去老遠。

  “早叫你不要跟來了嘛!讓個老賊禿嚇成這樣……”蕭令姿坐在地板上,一邊用力捶著自己快被他掐斷的腰,一邊沖不遠處同樣坐在地板上一臉委屈的褚嬴發(fā)火,“你還是不是男子漢?!”

  “我……”褚嬴原還想跟她計較,可是轉念一想這事兒也三兩句說不清,只得沒好氣地回道:“還說呢,剛才要不是我,就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早讓那五個黑衣人打死了!”

  “喲,還虧了你呢!”這事兒不提還好,一說起來蕭令姿更有火,“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殺出重圍了!剛才那都什么情況了,你居然還有心思坐下跟那老賊禿下棋?!”

  “我要不下,你死得更快!”

  “呵,那現(xiàn)在死了嗎?!”

  第一回合互掐完,兩人各自送了對方一記白眼,然后異口同聲地冷哼了一聲,各自同時別過頭去不再說話。無意間,蕭令姿氣鼓鼓地用手輕輕抹了一下臉頰,發(fā)現(xiàn)不知為何她左邊臉頰上竟有些潮濕。

  “哎……”蕭令姿忽然想到點什么,有些難以置信地朝他望過去,“你……剛才……該不會是……嚇哭了吧……”

  “……”褚嬴猛地臉上一陣紅,心下又想著不對頭,本能地低頭否認道,“誰,誰嚇哭了!我不知道笑得多大聲!哈哈!”

  這個呆子,活到這么大把年紀,居然連裝腔作勢都不會。剛才他這話要好好說完,倒還算是有點強裝鎮(zhèn)定的意思,可最后干笑的這兩聲實在是幼稚得渾身上下就剩下尷尬了。所以,蕭令姿這下也就勉為其難地繃不住了……

  “哈哈哈……”蕭令姿一邊狂笑,一邊站起身湊到他身邊去,故意裝腔作勢調侃道:“哎呀,褚大人堂堂七尺男兒,珠淚拋灑為禿驢……而且還是被嚇得!何苦來哉呢?阿彌陀佛……”

  “蕭令姿??!”終于,褚嬴讓她這嘻哈取笑的態(tài)度惹惱了。他噌地一下站起來,惱羞成怒地用雙眼瞪著眼前的蕭令姿,心里本還想說些什么,卻又像是怎么都說不出口。欲言又止許久之后,他才憤憤地沖她冷哼了一聲,轉身一個箭步?jīng)_出靜心堂去了。

  “哎,思玄!思玄!”見褚嬴真的生氣了,蕭令姿也玩笑不起來了,遂趕緊快步追了上去,“你等等我!”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靜心堂,這才發(fā)覺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這萬壽寺建在建康城東郊萬壽山上,莫說是上下的山路常有野獸出沒,就算光從山腳下暢通無阻地直接走到建康城也大概要個把時辰。褚嬴膽小不愛走夜路,尤其是深山野路,這一下若要強撐著剛才那口氣獨自下山去,他心里還是有點慌的。所以,他還沒走出靜心堂門口幾步,一發(fā)覺外面一片黑,他就猛地停下了腳步。一路追在他后面的蕭令姿可沒這么多想法,前面的人突然停了腳步,她一下沒回過神直接就往他后背撞了上去。

  “哎呀!你干什么突然停下?!”

  “不是你說的讓我等等?!”

  褚嬴差點被他撞得撲倒在地,就著剛才的那口氣,兩個人眼看又要掐起第二回合來。偶聽得夜色里狼嚎嗚嗚聲回蕩過,這下兩個人都只有默默地低下頭長嘆一口氣了。最后,兩個人百無聊賴地再次回到靜心堂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不約而同地用左手托著腮幫子,兩眼無神地看著遠天上掛的八月十六這輪最圓最大的滿月。

  “唉~~”聽見對方跟自己不約而同的嘆息聲,兩人又情不自禁地相互對望了一眼,這下可是連互掐的興趣都沒有了。

  “哎,思玄,你信嗎?這是我過的最冷清,最無趣的中秋節(jié)了……”最后,還是蕭令姿忍不住先開了口。

  “呵,還說呢,我又何嘗不是……”褚嬴無奈地苦笑了一聲,“舍命陪君子,跑到這深山古寺里來空對著一輪明月發(fā)呆。這要是在家中,我如今就該是對月把酒,琴棋為伴,好不樂哉?!?p>  “我想月娘給我做的小菊糕了……”

  褚嬴默默瞥過眼看了她片刻,然后嘆了口氣,從衣袖里掏出一個小布包來小心翼翼地打開。這里面包著的是褚母昨日特地做給他吃的月餅,就剩下最后一塊而且還碎了。褚嬴輕輕咬了咬嘴唇,最后還是遞給了旁邊的蕭令姿:“你吃吧!”

  蕭令姿看著他遞過來的這塊月餅愣了半晌,又道:“那你呢?”

  “我不餓!”褚嬴下意識地往另一邊撇過頭不去看她。

  從上午拜帖被拒,在狗洞外“偶遇”之后,兩個人就一路在韋家和萬壽寺的路上跑來跑去,還為了見迦羅延從山腳下排隊上來,就算沒有剛才在靜心堂里那一頓抽風,他是個人都該餓到前胸貼后背了??催@呆子故作滿不在乎地讓出了自己最后的儲備,蕭令姿哪里還好意思獨吞。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塊碎了的月餅,然后扯了一半叼在自己嘴里,又把另一半遞了回去給他。

  一人一半吃完了這個手掌心大的月餅。果然,更餓了……

  寺廟里的和尚為了修行,一向日進兩餐,過午不食,這會兒到了夜近更深,又哪兒來的宵夜供應。一向有些軍旅習氣的蕭令姿便想要出去隨便逮點兔子什么的小野味來殺,被褚嬴果斷阻止了。雖說迦羅延是個妖僧,但佛門清凈地終歸是要有敬畏之心的,更何況他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讓憤怒的和尚們掃地出門。于是,兩個人只好對著那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繼續(xù)挨餓。

  因而之后無論過了多少年,蕭令姿都依然討厭寺廟與和尚,也并不是只有蕭衍沉迷此道這一個緣故。即使那時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被藏在塔底,一個要住在塔里,她也絕不踏進這些和尚廟半步。用她后來的話說,這叫生不入寺廟,死不上西天。

  不過在這之前,蕭令姿首先最憎恨的,肯定就是那個前天害她差點過不了中秋節(jié),今天還害她餓到眼冒金星的妖僧迦羅延。

  “不行!”兩個人呆若木雞地望著月亮發(fā)呆到半夜,蕭令姿終于忍不下去了,“這老賊禿蠱惑人心的妖法這樣厲害,你我今天奈何不了他,等本長公主回去帶齊人馬再來,一定要將他趕回他的西天去?!?p>  “……”坐在一旁的褚嬴讓她突然而來的這一句嚇了一跳,轉頭愣愣地看著她信誓旦旦的樣子好一會兒才道:“你還來???!”

  “當然了!”之前顧著掐豬隊友,這會兒對著月亮發(fā)呆整個人安靜下來了,她倒想起來本次的主要目標和正確目的了。

  看這丫頭打了雞血似的樣子,這??磥硪獩]個你死我活是完不了過不去了。褚嬴無奈地嘆了口氣,認真道:“長公主!我說真的,他要真會妖法,那也是法力高強。我們這樣的肉體凡胎,哪里能是他的對手。話再說回來了,從我剛才與他下的那盤棋來看,我倒覺得他并不像是你說的那種妖僧!他的棋風厚重,謹慎謙遜,進退張弛有度,擅長穩(wěn)扎穩(wěn)打。這樣一個人,且是個僧人,我覺得不應該會是奸險狡詐的妖僧!”

  “你沒事吧?!居然還替他說話?!”一聽他話里處處替迦羅延辯白,蕭令姿簡直懷疑他是餓昏頭了。她一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一邊道:“他剛才說你一臉短命相啊,褚大人??!”

  “我知道……”褚嬴突然覺得自己詞窮,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心里對剛才那老僧的評價,“就……可我真就覺得,以他剛才跟我交手的棋風……他……他不像是個壞人!”

  蕭令姿一臉無語地看著這個豬隊友表達了半天,最后堅定地朝他道:“我可告訴你啊,我現(xiàn)在不管那禿驢像不像他那尊佛,總之他剛才自己說的你短命,我萬歲;你兩年后有大劫,我這輩子有麒麟相伴。如果兩年以后,你還能喘氣兒,而我連那個麒麟蛋都沒找到的話,我就名正言順回來拆了他的佛堂!”

  褚嬴聽著她連珠炮似的發(fā)泄心中不滿,愣神之余又默默翻了個白眼。這丫頭根本就是一心在記恨迦羅延蠱惑她兄長,以及她剛才在靜心堂里被五個人圍著揍的事情,哪里還管什么褚嬴的評價憑不憑良心。

  這兩人意見不合,蕭令姿又餓又在火頭上,眼看第三回合又要開掐,忽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都到這時候了,那些和尚總算是記起這里還有兩個大活人了。二人各自心下不由得一陣欣喜,立刻轉過臉來往這邊看。

  見靜心堂外的一片黑暗中,真的有一盞燈正慢吞吞朝這里移動過來,褚嬴和蕭令姿趕快站起身,迎了上去。走到近處,兩人才看清原來來的是一個衣衫破舊的青年僧人。他一手提著一盞燈籠,一手還拿著持珠不停地撥弄。

  青年僧人見了他們,一時還有些驚訝,愣了半晌才道:“二位施主緣何在此?”

  “什么緣何在此……”蕭令姿聽他開口這么問,一下子就心態(tài)炸了,“不是你們把我們帶過來這里,讓我們見那個妖……那個迦羅延大和尚?!”

  看著旁邊的褚嬴也在那里委屈地直點頭,青年僧人像是一下子也蒙圈了,口里只道:“這里?!這……這靜心堂久未住人,他們怎會將二位引來此處?!更何況,圣僧今日日落之前便已奉詔入宮了,連之前那兩位女施主也不曾會見,又豈會將二位留在此處至今?!”

  “什么?日落之前他就入宮了?!”蕭令姿驀地瞪大了雙眼,目瞪口呆地轉臉去看褚嬴,不防此時褚嬴也正目瞪口呆地望向她。

  “連我們前面的人他都沒見……”

  “那我們剛才在里面見到的是誰啊……”蕭令姿難以置信地再次轉過頭去看那青年僧人。

  “二位施主若是一直在此等候,應是不能見到任何人的?!鼻嗄晟苏J真道,“這靜心堂已經(jīng)空置多年,且日久失修,平素就只有小僧入夜之后偶來查看?!?p>  ……………

  蕭令姿和褚嬴被他說得瞬間整個人都涼了半截,只是口里還不敢說出來自己的想法。兩人面面相覷,看著彼此臉上那種難以言喻的痛苦表情,就差直接抱在一起瘋狂大叫了。

  “那個……敢問大師……貴寺有沒有一位六十多歲,身穿白色僧衣和袈裟,左邊眼角有顆痣的老師傅……”盡管心里已經(jīng)有譜,可褚嬴還是不死心地探問了一句。

  “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袈裟本為壞色,若說變白,即是法滅。當今天下佛法昌盛,本寺上下又豈敢著白?”青年僧人鄭重道,“施主若說六十歲上,本寺倒有三位,不過眼角都不曾有痣。左邊眼角有痣的,據(jù)小僧所知本寺只有一位,乃是小僧的師叔祖,法號至岸。不過,他在二十年前便已經(jīng)圓寂,二位施主恐怕也是無緣得見的了!”

  聽罷這青年僧人的一番話,褚嬴和蕭令姿再次面面相覷,各自從對方臉上見到了被苦笑硬生生壓到誰看著都尷尬的恐懼。

  “聽見了嗎?”

  “聽見了………”

  “我剛才還跟他下了一局……”

  “我跟他打了一架……”

  “啊?。。。。。。。。 ?p>  話到最后,兩個人終于再也壓不住內(nèi)心的恐懼,不管三七二十幾一路尖叫著從青年僧人身旁奪路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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