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烽火佳人
岳宵無意掃了一圈,回到紅玫瑰身上,還是她最漂亮,身若楊柳,柔軟有韌勁,由內而外透著自信,光是往那里一站,就把那些人比下去了。
“不跟你說了,我得去換衣服。”紅玫瑰看見師父進來,忙拿著戲服去換衣間。
岳宵靠在椅背上,雙腿搭上化妝臺,閉上眼養(yǎng)神。
沒多久,紅玫瑰從換衣間鉆出來,看屋子里沒有師父的影子,松了一口氣。
梅老唱了一生的戲,嚴謹的一輩子,對她這個關門弟子也格外嚴厲。
前些日子陳家的小少爺也愛戲,天天有事沒事來這里溜達一下,就是希望梅老能教他兩嗓子,可惜梅老性子臭,就是討厭這些個官少爺。
覺得富貴人家的子弟都紈绔,學不好,干脆教都不教。
這不,小少爺也是個癡人,拉著自己的小青梅羅家二小姐又聽戲來了。
“宵宵!宵宵!我們找你玩來啦!”是羅家的二小姐羅晴。
和岳宵一樣,是個讓家里操碎了心的主。
一點都不消停。
“你們倆來干嘛,招人煩?!痹老沉怂完惤芾枰谎?,心下直覺礙眼。
這倆人到哪都黏在一起,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關系好,她岳宵啥時候也能多個這樣可愛的小竹馬啊,真是有點嫉妒。
家里的男人們一個比一個惡心。
怎么人家的小伙伴就這么純良呢。
“哼,待會我們去找彪哥玩,不理你了!”小女孩沖岳宵撅撅嘴,雖然她倆平時比較臭味相投,干什么壞事都一起,但是一碰到聽戲的事兒,岳宵就像一個深沉的大老爺們兒,天天說她聒噪。
為了這事,小女孩們也沒少拌嘴。
“快滾,快滾!天天跟道上的那個彪哥混,小心哪天被弄到堂子里去,陳杰黎你也不看著她點,天天去跟江湖混混呆在一起很好玩?”
“不許你說晴晴壞話……”陳杰黎反駁道。
小男孩還沒發(fā)育的嗓音綿綿軟軟的,若是不知道還以為是個女孩子。
“哈,宵宵你沒有杰黎幫你,我有……哈哈……”
“你……”岳宵被噎著了,自己是比較獨來獨往,身邊沒什么愿意和她“仗勢欺人”的小伙伴。
遠處,一個小男孩正在叫賣,“賣糖人了——好吃的糖人——”
岳宵一賭氣,自己那爭強好勝的倔強勁兒又上來了,她大步流星地走向賣糖人的小男孩,一把把別人拽過來,說道:“杰黎算什么?我有更厲害的小哥哥!”
云子梟有點懵,他比這幾個小孩都要大一點,很早就為了家計出來掙錢了。
今天是吹了哪陣風?小屁孩們吵架關他毛事?
“你干什么?不買糖人別攔著我,我弟弟還在家等著買藥呢。”云子梟不滿,對這個盛氣凌人的小女孩沒由來得討厭。
“喂,你幫我打過他們,你這的糖人本小姐全包了!”說完,岳宵掏出一把大洋揣進云子梟的口袋里。
“你……”云子梟愕然,這,打人不太好,以大欺小更不好。
“宵宵,你不行啊,人家根本不認識你啊,什么小哥哥,還是我的杰黎厲害!”羅晴沖岳宵傲然一笑,一臉的得意忘形。
“……”岳宵臉上有些掛不住,雖然知道和羅晴比這個是極其幼稚的行為,但小孩子的那點好勝心還是讓她不甘認輸。
不知道為啥,岳宵的眼角好像有些濕潤。
這種比岳善和罵她讓她更委屈的感覺,就是別人都有人愛,而你卻是煢煢孑立一人的落差感,真的很不舒服。
那個膽大妄為,在槍口下都不曾動搖過一分的岳大小姐居然會因為這么個小小的落差感有點想哭?
這個世界還真是奇妙。
“宵宵是吧?哥哥給你吹個糖人可好?打人是不對的,但是我們可以吹個糖人一起吃糖糖怎么樣?”
優(yōu)雅磁性的聲音清靈悅耳,寵溺又無奈地摸了摸岳宵的頭。
云子梟眼看岳宵眼淚都快下來了,心下一陣柔軟,這個討厭的大小姐似乎也沒她表面看的那么囂張跋扈,就是缺愛嘛。
他攤開木箱,在木棍上沒幾下就捏好了一個糖人的小雛形,輕輕一吹,一只活靈活現的小兔子就立起來了。
“哇……好厲害!杰黎,你也給我吹一個!我要我要!”羅晴看見,立馬就羨慕了,他們小孩子最喜歡的就是喜歡這些可愛的小東西。
“哼,才不要小兔子,我要大老虎!”岳宵臉色也好了很多,差點流下的眼淚立馬收了回去。
“小女孩,要什么老虎,給你捏只小蝴蝶吧?!?p> “我要大老虎……”
剛才還劍拔弩張的氣氛因為云子梟的加入,一下子就不一樣了,變得歡聲笑語的。
兩個小女孩也和好如初,一人手里一只小兔子。
陳杰黎在那里笨拙地和云子梟做糖人,可惜全都成了漿糊,等到戲快要開始了,云子梟想起還要給弟弟買藥,他單獨捏了一個幼型可愛的小老虎送給岳宵。
小老虎張牙舞爪卻可愛至極,像極了岳宵。
“下次遇到事情可別一言不合就要打人,有什么事情就想想小老虎,小老虎不需要打人,只需要一聲吼叫,就能讓人退避四舍?!?p> 云子梟又擼了一把她的頭,覺得她和自己家養(yǎng)的小咪很像,脾氣臭臭的可是卻可愛的緊。
臭男人,敢教訓她,岳宵撇了撇嘴,不過還是接下了那只小老虎,然后她一個轉身的功夫就發(fā)現桌子上是她剛才塞給云子梟的大洋,數了數,一個沒少。
哼,臭男人,裝什么清高,這下,是她欠了他的。
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以后會和這個裝清高的“臭男人”產生多大的孽緣。
岳宵去了后臺,打量著準備上場的紅玫瑰,一席青藍色戲服,水袖雪白,她俏皮的甩在岳宵臉上,軟柔帶著雨后清新的梔子花香,細小的躥進所有感觀,騰空而起的水袖蹁躚飛舞,翩若游龍婉若驚鴻。
紅玫瑰嫣然一笑,“我給你留了位置,保準不在后臺,讓你好好看我唱戲?!?p> “今天是什么日子,難道你已經比梅老還要厲害,第一次唱青衣高朋滿座?”
紅玫瑰嗔怪:“你也就知道埋怨我,今天只是趕巧被一個貴人定了位置,底下還有空檔,你最愛的二樓卻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
岳宵來了興趣,貼到她面前,“比我還厲害的貴?”
“可不?!奔t玫瑰白了她一眼,“排場大著呢,師父沒給我說,但我想著八九不離十是有權有勢?!?p> 岳宵陷入沉思,有權有勢,整個穢垣有權勢的不少,岳善和在營地,那這位來聽戲的會是誰?
她想著,從兜里掏出兩個銀元,“你這樣說我就更好奇了,必須得去二樓看看?!?p> 紅玫瑰早已經習慣她的行事作風,把銀元放在她手里,“你不說我也安排好了,不過你得悄悄上去?!?p> 岳宵目不轉睛盯著她,“你安排的?”
知道她的想法,紅玫瑰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師父知道,他老人家只當沒看見,你聽完戲就走,不妨礙包廂里大人物。”
岳宵若有所思,她自然想知道來的人是誰,但好奇心害死貓,能上樓聽戲就不容易,她可不想整出幺蛾子讓紅玫瑰為難。
兩人聊著,門外的梅老又喊了兩聲,紅玫瑰連忙答應。
“我得出去了,你也從后臺樓梯上去吧,前面人多眼雜?!闭f完給了岳宵一個飛吻,紅玫瑰大搖大擺的撩開白色簾子。
岳宵等人走的差不多,才起身往樓梯走。
后臺樓梯很窄,好在她個子小,不嫌擁堵,順著階梯走上二樓。
果然如紅玫瑰所說,二樓空空蕩蕩,沒開燈,四周看不清楚,倒是底下已經唱開,熱鬧非常。
她常坐的位置在角落,旁邊有一扇廢棄的屏風,剛好擋住半邊桌子,她喜歡聽戲,又嫌亂,特意讓人找屏風擺在那里,隔絕外界,不被人打擾。
她正要出樓梯,突然聽見后臺有人說話。男人語氣冰冷,“李夫人,你在這里等一等。”
女人說,“我等不了,我現在就要去見她?!痹老鼜臉翘菘p看下去,見是剛才看見的那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她坐在凳子上,盯著對面的男人。
那人戴著白通帽,帽沿很大,遮住了他的臉。
男人湊到她耳邊,小聲說著什么,岳宵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的唇形,想要靠近一點,他們很快就分開了。
“所以你還是在這里等著最好。”男人一邊說,一邊朝樓梯走。
岳宵來不及猶豫,輕手輕腳往屏風后面的位置走。
回廊檐琢,她這一排在舞臺對面,中間鏤空,一排圍欄,把上面遮了一半,底下坐著聽戲人,視野是最好的。
梅園時間久遠,當初給皇家唱席,她的位置也是給皇親國戚坐的,要不是命好,她這才十二歲的年紀,哪有資格上樓。
底下紅玫瑰正唱得精彩處,一聲“相公”悠揚綿長,霽月清風般鉆進老戲迷耳朵里。
家國啊,改了模樣,故鄉(xiāng)啊,染上風霜,郎君啊,年年歲歲不見人,戎裝雖冷我亦不退讓,好讓那祖國重見光。
戲文好就好在悲愴入戲,清亮的嗓子轉了三道成了哀傷,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得就要抹眼淚,袖子抹著眼角,心頭更是堵了石頭一樣難受。
“好!”底下坐著的人拍手鼓掌,恰好掩蓋住岳宵走在木板上輕微的聲音。
男人走到一半,又被李夫人拉住衣服,“你別傷害她,為了救老李,我已經出賣了自己,你不能讓她受傷?!?p> 男人表情陰鷙,眼底寒芒閃爍,在黑瞳仁里猶如陰冷的毒蛇,吐血蛇信子。
可他說的話卻掩飾得很好,聽不出一絲殺氣,“放心,我只是想跟她談談,不管怎么樣,謝謝你幫了我?!?p> 女人終于崩潰,她松開手,雙手掩面,肩膀輕微的抖動,有淚水從指縫中流出來。
她也不想,但她沒有辦法。
這個時代的人都生不由己,普通百姓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前一秒還在說笑,后一秒就莫須有的罪名,她只想要一個家,卻是奢求。
她的老李學西醫(yī),救人治病,卻始無法喚醒國人沉睡的意志,最終碰到了上位者的利益,他成了一顆釘子,釘在那些只有利益的人眼睛里,他不是臥底,他們偏偏要讓他做臥底!
岳宵等著那人上來,手放在桌子底下,緩緩握成拳頭。
他來者不善,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如果被他發(fā)現自己,絕沒有好果子吃。
紅玫瑰還在唱,甩袖揚眉,在舞臺踱步,嘴里唱著詞,把這緊張的氛圍愣是抽離出來,沉醉沉溺。
樓梯下,梅老帶著兩個伙計從大廳的樓梯跑上來,那個男人剛冒頭,又退了回去。
岳宵伸長脖子,手指拈了盤子上的花生,動作自然的往嘴里扔了一顆花生米。
常年唱戲的緣故,梅老走路都帶了一股溫柔的氣質,他穿著青布長褂,頭離得干凈,衣服連褶子都沒有一條,板正筆直的厲害。
這幾年他唱的時間少,讓他重新出山的呼聲很高,他說什么也不愿意唱,人老了,火了一輩子,不愿意留下瑕疵。
但心里是熱愛戲曲的,平日里穿著戲服招呼老客人,即便戲曲沒有看電影時髦,來的人少,他還是愿意開著堂子。
有人花錢收購他的梅園,價錢開得他幾輩子都用不完,梅老眼皮都沒抬,“老祖宗的東西,不能在我這里斷了?!?p> 收拾東西,隔天繼續(xù)唱戲。
唱家國天下,兒女情長,唱敵寇來襲,英雄難擋,一曲唱罷看客警醒淚滿襟,往日的輝煌過眼云煙,近日的顛沛流離無靠無依,水袖長舞,舞不平安城的烽火青煙,舞不完烈士的血淚長鳴。
岳宵禁不住佩服,梅老人老了,頭腦清醒得很。
正想著,那邊梅老目不斜視,走到對面包廂,伸手敲了三下門。
不知道里面說了什么,梅老讓伙計等在門口,自己進去。
岳宵見他們神情惶惶,越發(fā)好奇來的人到底是誰。
底下換了人,一個老生坐在椅子上咿咿呀呀,她興致缺缺,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個門上。
她不喜歡老旦,準確的來說,應該是除了旦角,她都不喜歡,或許家里的男人倒足了她的胃口,看見男人,她就惡寒。
底下紅玫瑰戲服都沒換,招手讓她下去,岳宵看了一眼對面,搖頭拒絕,兩個伙計直勾勾的盯著正前方,她一出來,準得被發(fā)現。
紅玫瑰有些驚訝,但也沒再逗留,要進后臺,岳宵見了著急,示意讓她在外面等。
后臺里的人沒走,紅玫瑰一個人進去是要遭殃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緊閉的門出來一個中年婦女,身材中等,傭人打扮,她左右看了看,選了岳宵前面的位置,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興致勃勃的看起戲來。
岳宵猜想這貴人應當是女人,否則說不通有權有勢的男人出門會帶個女傭人。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梅老終于出來,吩咐門口的伙計,“在門口好好守著,出了事,拿你們是問!”
伙計誠惶誠恐,這么重要的事,梅老交給他們,自然不敢有怠慢。
梅老看了一眼岳宵的方向,什么也沒說,下了樓。
岳宵默默鼻子,剛才他的表情像是抓住了賊一樣,她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體驗。
要不是怕引起別人注意,他肯定會親自過來將她揪出去。
老生唱罷,響起敲鑼打鼓,熱熱鬧鬧上來一個武生,那些棍子耍了一通,岳宵屁股坐不住了,她趁著中年女人看得起勁,溜下桌子。
“呔,納命來!”武生大喝一聲,對著一只猛虎揮舞棍子,臺下鑼鼓喧天,噼里啪啦,鬧得人耳朵疼,岳宵掏了掏耳朵,聽到中年女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說話。
“你是什么人,不要殺我。”岳宵眉毛一動。
這上面的戲可要比下面的精彩很多。
男人惡狠狠的威脅,“不準喊,我問你什么,要老老實實說?!?p> “好好好,你想知道什么?”岳宵干脆盤腿坐在桌子下面,有屏風擋著,她這里是個死角。
聽那男人的聲音,應該就是后臺威脅李夫人的人。
他膽子還真不小,眾目睽睽之下,竟然還敢挾持。
岳宵透過縫隙盯著拿扇緊閉的門,兩個伙計門神一樣站著,表情嚴肅,似乎在守護難得一見的珍寶。
什么尊貴的人會來梅園聽戲,什么尊貴人又只帶一個傭人出門?
沉默了一會,男人森冷的問,“里面是什么人?”
他早就知道了,但為了一舉成功,他得確認再確認,這一次要是失敗,所有的一切部署都功虧一簣,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成敗,在此一舉!
中年女人早已經嚇得打擺子,牙齒顫抖,“里、里面,里面是……”
岳宵屏息凝神,卻沒聽到后面的人是誰。
男人不耐煩的打斷她,“你要想活著,就得聽我的話?!?p> “你、你說。”
“新來門口的那兩個人,然后……”男人一陣淅淅索索,不知道掏出什么東西,放在中年女人手里,“殺了她?!?p> 女人嚇得差點跌坐下去,雙腿打顫,“我不行,我做不來,你就放過我吧!”
男人殘忍地瞪起眼睛,“你帶我進去?!?p> 有了這個女人,成功的幾率又高了很多。
中年女人聲音帶著哭腔,“我真的做不到,我……”
脖子上的刀深陷,中年女人說不出話了。
“要么你和她都得死,要么你幫我?!?p> 中年女人選擇了后者,她涕淚橫流,嘴里碎碎念,“對不起首席夫人,我、我不想死!”
首席夫人?!岳宵心頭一震,盡管早已經有了心里準備,還是沒料到里面是首席夫人,那個安國最尊貴的女人!只有在報紙上才能一窺其容顏的烽火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