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的校園里,李知非吃完午飯,從學校食堂出來。
今天風大,天空是難得的亮藍,陽光明晃晃地落在操場上、校道上,樹葉上,襯著他心里隱約的一縷陰影這些天,這陰影似乎一直在心里搖曳,影響著他的情緒。
他知道它來自什么。
李知非穿過籃球場,往教室走。幾個高一男生在籃球場上打球,一只脫手的球滾過來,到了李知非的腳邊。他俯身,拍了一下,籃球彈起來,他運了幾步,遠投,球應聲落,好運氣。
那些男生向他笑,問他來不來。他擺手,說要去做作業(yè)。
等李知非走到教學樓前,他又改了主意,向左轉(zhuǎn),穿過一片櫻樹林,走進了實驗樓。
這幢實驗樓是桃李中學最高的建筑,1層。李知非坐電梯到了頂層后,順著通往天臺的狹樓道,往上走。
他猜李東辰這一刻可能在天臺上,因為剛才在食堂里沒見到他。
李知非知道,自己的這位堂哥平時特別喜歡來天臺這邊背課文、看風景,這里又高又靜,一般沒太多人上來。
天臺上,此刻陽光滿溢,一覽無余。
李知非眨了一下眼睛,果然見李易鋒坐在天臺最上面的空中花壇邊。遠遠的,聽見他在朗讀英語課文的聲音。
這聲音很好辨認。因為發(fā)音里有南部山區(qū)人的口音。
李東辰是年前從南部山區(qū)轉(zhuǎn)學過來了。那年春天,李東辰患重度抑郁癥的媽媽突然自尋短見離世,聞訊趕去的他伯父,也就是我,面對這尚在的侄子和在山里種香菇的堂哥,泣不成聲,經(jīng)權衡,將他帶到了這座城市來上學。
我這么做,是為了給侄子換個環(huán)境,希望他盡快從失母的陰影中走出來,同時也寄望他能沖擊本省最好的重點高中,考上名牌大學,改變命運,廷續(xù)李家滿門榮耀。
轉(zhuǎn)學而來的李東辰,先是在我家住了一年,插班初三,發(fā)了狠心地讀書,結果第二年中考不負眾望,與兒子雙雙考入桃李中學。而一年高一讀下來,他的成績遠超李知非,躥到了全年級的前列,被選入桃李中學最牛的“英才班”。
對李東辰來說,在這座城市,如今他最親的人就是我們一家,而在他的老家,爸爸還在山上種香菇。
嗨?,F(xiàn)在,李知非對著天臺那頭的李東辰叫了一聲。
李東辰回過頭來,陽光下,眼睛瞇縫著。
吃過飯了嗎?李知非問。
李東辰“嗯”了一聲,然后就回轉(zhuǎn)過頭去,低頭繼續(xù)誦讀。李知非一邊走過去,一邊說,沒吧,我在食堂沒看見你。
李東辰嘴里喃喃地念著英文句子,沒理會堂弟的話。
李知非走到李東辰的面前,說,不吃飯,會餓的。
李東辰?jīng)]抬頭,嘴里繼續(xù)念著。李知非聽見這英文里,夾雜著一句嘟噥“又不餓,早上吃得多。”
李知非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找話,說,你在太陽地里看書啊,視力會越來越差的。
李東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仍沒抬頭。
他這勉強的情緒,在茂密的陽光下,呼應了這幾天來李知非心里無措的那片陰影。
是的,這幾天,無論是在宿舍樓,還是在教學樓,還是在食堂里,李知非都感覺到了堂哥對自己的冷淡,愛理不理的,而他對別人,則仍是他一向的謙卑溫和。這令李知非忐忑:他怎么了,還在生氣?
昨天李知非故意去向他請教一道化學題目,得到的也只是他匆匆的作答,而無太多的表情和說話的興致。
現(xiàn)在李知非站在堂哥李東辰面前,尷尬地看著他背書。李知非一聲不吭地看了一會兒,終于強作調(diào)侃,問,李東辰,你這兩天是在對我實施“冷暴力”嗎?
李東辰?jīng)]笑,說,沒有啊。頭依然沒抬起來。
李知非還沒有說。他抬起腿,將一只腳踩到花壇的邊框上,瞅著這個比自己大了個月、矮了10厘米的瘦堂哥,心里有懊惱在涌上來。他說,你已經(jīng)好幾天不搭理我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李東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你想多了吧,我可沒這個心思,馬上要考試了。
李知非說,是因為那天的事讓你丟了臉,但,現(xiàn)在我對你說“我對不起了”,行不行?
李東辰被陽光照耀著的臉上,掠過一抹別扭的神色,他說,丟臉我有什么臉好丟的。
李知非心想,你成人家的工人了,還不丟臉啊你盡管裝吧,你不丟臉,我丟臉。李知非當然不會這么說出來,他只說,不好意思,是我把這事給捅出來了,但我不是有意的,我以為他欺負你了,對不起好不好?
李東辰皺眉,輕聲說,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在李知非的眼里,他這反問也很裝,于是,李知非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聲調(diào),說,讓人知道了你沒錢而他出錢讓你幫他干雜活唄。
李東辰臉紅了,他飛快回應道,我是沒錢,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難道我有錢?誰都知道我沒錢,我家沒錢,我爸是種香菇的,我怎么會有錢呢,這又不用裝。我不在乎這個。
李東辰平時說到“有錢沒錢”也都是這種調(diào)調(diào),李知非對此是熟悉的,但此刻這言語卻讓他懊惱,他心想,你說你不在乎別人怎么想,但你又怎么那么在乎我讓你丟了臉一連幾天給我臉色看,你就不知道你的臉色有多難看,真想拍下來給你看。
我哪知道你拿他錢。李知非大聲說。李東辰從書上抬起眼睛,說,我壓根兒沒想要他的錢,是他非要給的,我不想太見外,因為我想跟他交個朋友。
交個朋友?李知非伸手擋了一下照在臉上的陽光。這陽光從空中這么直落下來,很刺眼。李知非想起來了,有天中午堂哥手拿兩杯飲料從自己身邊飛奔而過,自己伸手想奪過一杯,堂哥說“不行,不行,幫楊承俊買的?!?p> 李東辰將視線轉(zhuǎn)向了對面的那片樓宇,說,李知非,我告訴你好了,即使他不給錢,要我?guī)鸵簿蛶土?。我本來就一農(nóng)民孩,在家也是干活的,我在班里也是搶著給大家做事的,順手給人洗件衣服,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也需要有“被需要的感覺”,懂了嗎不是你想的那么賤。
李東辰感覺他說這話的樣子還是有點賤。怎么說呢。李知非就對李東辰說,你需要“被需要的感覺”,但也沒必要把自己降到像個工人的謙卑份上,這樣看著都受不了。
李東辰心里的火氣在加劇,他想,別把人想傻了,就你聰明
他轉(zhuǎn)過臉來,對李知非說,那是因為我對他們也有“需要感”。
李東辰黝黑的臉上有激動的神情,他把手里的課本往地上一丟,從花壇邊站起身來,伸出手臂,指給李知非看朝東的那一大片如同叢林的樓宇,說,看見了嗎,這座城市,它多大啊,可我跟它沒什么關系,如果非說有,那也只有我跟你、你媽、你爸的關系。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沒什么關系,所以,李知非,我是來這兒讀書的,也得是來找資源的,我的資源在哪里,李知非你說。
李知非沒回答,李東辰說這話的樣子讓他眼生,因為有些端著,他平時不這樣說話。
李東辰?jīng)]等他回答,攤了攤雙手,自己說下去:現(xiàn)在,我沒有,但是我有我的同學,全城最聰明的同齡人、最有資源的同齡人都在這里,所以我說我需要他們,因為他們就是我明天的資源,誰讓我們是中學同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