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那顆不甚明顯的淚珠時,溫瑾燁愣了一下,本是舒展的眉頭又一次輕蹙了起來。
不等男子柔情撫慰,猛獸便再度展露獰惡,兇暴的氣勢較方才更甚。
此時,女子滿嘴噙著的皆是猩紅,像極了一個方才撕咬過羔羊的野獸,而男子便是那只羔羊,胳膊之上乃是眼前這只野獸留下的血跡斑斑。可這羔羊并未逃遁,依舊篤定地站在野獸的前方,勢必要將它這怒焰消下來不可。
倏忽之間,裴嬰憂猛然拾起了地上被其丟棄的利刃,緊接著毫不顧忌地向眼前這礙事的男子刺去,無論是何人,只要擋了自己的道,狂躁之中的裴嬰憂便會不遺余力地傷害此人。
這利刃的勢頭實(shí)在過于迅猛,而這女子的殺意亦是確鑿的濃重,些許驚惶神色上了溫瑾燁的容,下一刻,他竟空手接了白刃。
猩紅不斷從男子的手掌里往下淌著,他始終緊緊地握住那似乎還在往下行進(jìn)的白刃。
再如此下去,興許這‘玉公子’便能在一夕之間淪為廢人。
“太后!萬萬不可?。 ?p> 一旁的宮女紛紛跪下為溫瑾燁求情,卻只遭到了裴嬰憂的怒目相視。旁人總歸能得到他人的求情,而自己始終是那個活該被萬人唾棄,萬人叱罵的伶仃一人,這叫裴嬰憂如何不對這該死的人世抱持以最大的惡意。
可諷刺的是,最終并非溫瑾燁先罷了手,而是這憎恨世間萬物的女子率先軟了心。
她實(shí)在恨透了這群無辜的攔路虎,卻又無法真正地做到濫殺無辜,說到底,她是恨透了自己的無能。
此刻,這正值芳齡的年輕女子蒼老且憔敗地癱坐于地,因鮮血而恢復(fù)冷靜的她又一次覺察到了自己的無力,以及自己的恥辱。她不可自控地再度上演了一場滑稽,還是在一個翩翩玉公子之前。
似是不經(jīng)意的一瞥,實(shí)則是裴嬰憂在窺探眼前人是否眸底生了驚惶,膽寒與不可思議,亦或者說她是在檢視自己這一場瘋狂的行徑可否足夠稱之為滑稽。
幸而,令她欣慰的是,溫瑾燁的眼底什么也沒有。
嗯,想必應(yīng)是見過大風(fēng)大浪,目睹過牛鬼蛇神之人了,裴嬰憂疲累地自嘲道。
下一刻,欣慰幻化為一抹綿軟的動容,溫柔卻深刻地直扣女子的心底。
從記事起便與孤影作伴的裴嬰憂居然迎來了人生頭一個讓她渾身一激靈卻又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的溫?zé)嶂畱选?p> 溫瑾燁伴著她癱坐于地,繼而溫柔地攬她入懷。
這一幕不僅讓太后像一尊木頭那般呆滯在原地,更讓周遭的宮女張口結(jié)舌,不敢置信。
“太后,在下知曉您心底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左右不過這不公的待遇罷了,可如若您想為自己討個說法,一切還得慢慢來,我們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去?!?p> 這是溫瑾燁附在女子耳畔道出的柔情之言,一個‘我們’便已然令女子的雙耳燒紅了。
她的身子在不自覺地微顫,正如癲狂的行徑一般,皆是她身不由己的表現(xiàn)。
此時,被一方溫?zé)峁鼟兜呐釈霊n實(shí)在太過別扭了,可她始終執(zhí)拗地未曾推開這令她渾身不適的懷抱。
下一刻,溫瑾燁的俏皮話卻繼續(xù)在女子那燒紅的耳畔吐出。
“還以為太后會一腳踢開在下呢,結(jié)果并沒有,在下甚感榮幸?!?p> 打趣的笑意在男子的唇邊勾勒而出,下一刻,他則得償所愿地遭到了他預(yù)料當(dāng)中的一擊。
此言一落,只見裴嬰憂的雙頰當(dāng)即不爭氣地泛開了紅暈,之后這別扭的溫?zé)岷龅乇凰杩找荒_踢得粉碎。
“滾!”
震怒示人,可無法否認(rèn)的是,她的瘋狂確確鑿鑿被男子的溫?zé)嵬虥]了。
面對眼下這神奇的一幕幕,周遭的宮女仆役們面面相覷,心底犯著嘀咕。
太后這等平日里不喜與人交往之人同一男子舉止甚親本就令人驚愕,且同他親熱的男子竟還是她名義上的兒臣,傳出去難免惹來議論紛揚(yáng)。然最令人失驚打怪的卻是太后的怒焰竟被此人撲滅了,這是何等的本事?能讓一只猛獸鎮(zhèn)靜。
此刻,因?yàn)榕釈霊n的羞憤之容,溫瑾燁笑得這般爽朗。他的笑意終于打破固有的溫潤,變得愈發(fā)開闊了起來。
不知怎的,裴嬰憂竟不覺這笑意有任何令其不快之處,按照以往,她定然會從中剖析出奚弄的成份從而震怒,可此時此刻,她純粹地覺著這只是一個年輕男子發(fā)自真心的明朗笑音罷了。
如此奇妙的心境愈發(fā)令裴嬰憂察覺到自己適才行徑的瘋狂與滑稽,正當(dāng)恥辱之感悄然抵至,溫瑾燁卻伸手將癱倒在地的她一把拉了起來,這一陡然的舉措讓女子覺得自己的瘋狂興許在眼前人的眼底也沒有那般不堪直視。
“如今外頭可還飄著雪呢,莫要著涼了?!?p> 關(guān)懷這種東西一輩子也未闖入過裴嬰憂的世界,可正因如此,她才能因這于旁人眼中興許微不足提的一句話,心底激起萬千波瀾。
然而,早已凝結(jié)上千年冰霜的外表在如此炙熱的動容下,大體呈現(xiàn)的亦還是一副寡冷。
“時辰不早了,你可以離開了?!?p> 興許是不知如何面對這從未應(yīng)付過的場面,抑或說只是想讓自己動蕩不安的心復(fù)歸鎮(zhèn)定,在善意的眷注下,她的口中依舊下著口不應(yīng)心的逐客令。
“太后既趕了在下走,在下便也不再叨擾了?!?p> 溫瑾燁那看似不舍的俏皮話甚至令周遭的宮女們亦不禁面上一羞,而裴嬰憂卻只是生硬地轉(zhuǎn)回首,不予理睬。
臨走之際,溫瑾燁還不忘體貼地擱置下一句安撫。
“太后,莫要為不值得的人氣著您自己的身子,來日方長,還怕無以逞心中之快嗎?只要您能沉得住氣,在下相信以太后您的聰敏沒有什么是辦不到的。而且就算萬一辦不到了,還有在下呢?!?p> 女子的心再度遭到眼前人的溫柔一襲,今夜的溫柔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前半輩子所獲,裴嬰憂實(shí)在有些吃不消了。
不過,這世上終于有人肯站在她的立場上說話了,她不再是被人世遠(yuǎn)遠(yuǎn)拋卻的一方,溫瑾燁的光芒毫無防備地滲透了進(jìn)來,渾然不懼裴嬰憂心底的陰怖慘淡,甚至奢圖在此扎根。
與此同時,相國府的祠堂。
幾支火燭焦灼地燃燒著,圍困著燭光的乃是一方幽闃的子夜。
雙頰因幾記狠戾巴掌落下的紅印始終未消,少女卻在此跪了足有幾個時辰。
這是裴諱頭一遭如此嚴(yán)苛地訓(xùn)責(zé)裴媚,不得不讓這嬌橫的小姐從以往旁人所營造的夢境里幡然醒悟,裴諱予她的放縱并非牢不可破的。
無需思量,裴諱定不是為了替裴嬰憂出這口惡氣,而是因裴媚如此堂而皇之地?fù)p辱了裴家的聲譽(yù)。裴家有一眾所周知的瘋子還不夠?偏偏又出了一蛇蝎心腸的千金,日后旁人會如何揣度裴家的教養(yǎng)。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裴諱這只狡猾的老狐貍亦有他無奈的地方。他生的五個子女之間只有兩個繼承了他骨子里的奸滑勁兒,一個是裴嬰憂,一個是裴顯,不過他們二人卻是一個常發(fā)瘋,一個喜撒野。當(dāng)他們二人發(fā)起瘋,撒起野來,這與生俱來的聰明勁兒便蕩然無存了。
而旁余三個則更是愚蠢。
嬌弱的千金貴體根本禁不住如此的懲責(zé),裴媚的雙膝早已青腫作痛,可狠心的裴諱居然在祠堂之外安置了幾個下屬,倘若裴媚稍有懈怠,便給她一鞭子,必須得看管著裴家五小姐跪滿十個時辰才行。何人勸阻也無用,裴諱早已鐵了心。
不得不說,‘鐵面無私’這方面何人也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裴嬰憂!怎么沒摔死你!你最好再也蘇醒不過來!”
因疼痛淌著淚的裴媚絲毫也未放松口中對當(dāng)朝太后辛辣的詛咒,每每想起溫瑾燁飛馳而去營救裴嬰憂的身影,她便已然在心底無數(shù)次刻畫出裴嬰憂暴斃慘死的光景了。
離祠堂不遠(yuǎn)的地方,裴諱正與被他召來的司塵交談。
“如今因?yàn)榕崦男钜鈧μ笠皇乱呀?jīng)在東啟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這所謂的‘天擇之女’恐是無以讓百姓信服了,他們想必是不會接受這等存心險惡的女子為國母。既如此,你便知會太后讓她趁此機(jī)會免了裴媚這皇后之位,一切還按原計劃行事。如若太后再做手腳,那別怪老夫不客氣了。”
子夜的黯澹與裴諱陰鷙的面孔相融得恰到好處,幽森的夜將裴諱的棱角打磨得更為鋒利,二者皆是不美好的預(yù)兆。
“是?!?p> 司塵欠身作揖。
說實(shí)話,他的心底隱覺不安。他無法保證裴嬰憂能將裴諱的警告聽入耳,自己侍奉的主子似乎逐漸脫離了裴諱為她鋪設(shè)好的軌跡,變得愈發(fā)不可捉摸了。
正如此回,關(guān)于‘天擇之女’一事,自己便被深深地蒙在了鼓里。在替太后恫嚇完神女之后,司塵便被她趕了出來,之后的一切他什么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