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麗從來沒有見奶奶這么傷心過。
她見過奶奶因為勞累過度而顫抖的手握不住拐杖。她見過奶奶一邊罵著爸爸沒良心一邊仔細(xì)的數(shù)著小布袋里還有多少錢。她見過奶奶給了哥哥一巴掌，又把他抱在懷里。
但她沒見過奶奶流淚。
她恨極了這個闖進(jìn)她家里的陌生人，鼓著腮幫子瞪了他一眼，抓著筷子把老鼠肉推到了奶奶的面前。
任進(jìn)學(xué)看見吳麗的動作，心里樂了一下。微笑著放下了碗筷，向旁邊的三個人點了點頭。
“我吃飽了，伯母你們慢吃，”
起身提著小木扎放在了屋角，回身看了看正在吃飯的三人，又折回來把桌子上的碗筷洗干凈，才輕輕的帶上大門走了出去，望著遠(yuǎn)山靜靜的出神。
“孩子，在想什么呢？”
恍惚中背后傳來了老人的聲音。任進(jìn)學(xué)聽見了老人的稱呼，憂慮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
“伯母，您看這片天地美不美？”
老人循聲望去，第一次帶著清閑的心情看著這片她耕耘了幾十年的山河
青山似洗，白云如練。
桃花鋪火，梨花飛雪。
“好看?！?p> 老人帶著微笑回答。
“伯母，趁著天色還早，我想去那邊看看。”
任進(jìn)學(xué)指了指山對面的桃花林。
“行，我叫大娃給你帶路?！?p> 老人說著就朝屋里喊了一聲。吳群聽見奶奶的聲音，放下還沒洗完的碗筷，雙手在身上胡亂擦了幾下就走了出來。
“你帶任老師去旺叔家的桃樹林里轉(zhuǎn)轉(zhuǎn)。”
老人朝山對面指了指。
“好的，任老師您跟我來?！?p> 吳群轉(zhuǎn)身走下了樓梯，他心里有點忐忑，任老師今天來家里做什么他知道，他們兩個人的話，他一知半解，并不知道會怎么樣。直到剛才出門看見奶奶臉上的微笑，還有和任老師之間的距離，他隱約知道了結(jié)果。想問，又不敢問，就這么一路沉默著。
“吳群，這桃樹林怎么來的?。俊?p> “?。颗?，這是旺叔家的。騰叔剛當(dāng)上村干部那會，說要讓鄉(xiāng)親們發(fā)財，去縣城里帶回來了這些樹苗。但是大家沒人種，說田里的活都忙不完，沒時間把人力浪費在這上面。最后只有旺叔家種了一部分。打理了幾年，果子是長出來了，沒地方賣，最后都分給大家吃了?，F(xiàn)在這都成了我們小孩的地盤了。天天在樹下盯著，果子還沒熟，就已經(jīng)被搶完了?！?p> 任進(jìn)學(xué)一邊聽著吳群講，一邊微笑著點頭。不多時，就來到了桃花林下。
近看的桃花，沒有了遠(yuǎn)觀時的紅紅火火，卻更加的富有生機，帶著活潑的淡紅點綴在隨風(fēng)搖擺的桃枝上，春天在這里顯得那么的鮮明靚麗。蜿蜒的溪水從林畔繞過，帶著清澈的響聲流進(jìn)不遠(yuǎn)處的梯田。吳群跑到林畔的桃花樹下一陣搖晃，半空中就飛起了一片炫目的桃花雨，隨著溪水飄進(jìn)不高的禾苗深處，漸漸消失。
“吳群，你聽老師講課好幾次了，聽得懂我在說什么嗎？”
任進(jìn)學(xué)盯著飛舞的落花，隨意的問道。
吳群點了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
“那你記住哪些東西了？”
這次吳群不假思索的念了出來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p> 任進(jìn)學(xué)意外的看了吳群一眼。
“你知道這句詩的含義？”
“老師，什么是詩啊？”
“就你剛才念的那句話?！?p> “不知道?！?p> “那你怎么記住了呢？”
“不知道?！?p> “這樣?。磕抢蠋熢俳o你念一首詩怎么樣？”
“好??！”
吳群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目光轉(zhuǎn)向了任進(jìn)學(xué)。
任進(jìn)學(xué)終于不再盯著溪水，直起了身子，看向了天邊，目光剎那間穿過連綿不絕的十萬大山。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吳群聽著任進(jìn)學(xué)低沉的聲音，感覺一股憂傷突然從心頭涌了起來?？粗粨u落的桃花還在空中凌亂的飛舞，鼻子一酸，趕緊松開雙手，摩挲了幾下樹干，退到了任進(jìn)學(xué)的身邊。
“中國的文字，是帶著生命的。歷來的文人，賦予了它飽滿的情感色彩。它流在我們的血液里，刻在我們的靈魂中，融在我們的基因上。你聽不懂我念的是什么，卻能隱約體會到字里行間的感情?！?p> 任進(jìn)學(xué)伸手摸了摸吳群的頭，輕輕說著
“你現(xiàn)在還不懂，慢慢的，你會懂的。還有，以后不準(zhǔn)再搖桃花了，記住沒？”
“記住了，老師?！?p> “回家吧！”
“嗯！”
任進(jìn)學(xué)這次走在了前面，身子在夕陽下拉出一道寬大的背影。吳群跟在后面，調(diào)節(jié)著步伐，把自己完全隱沒在任進(jìn)學(xué)的背影之中。
夕陽燒盡了它最后一絲余暉，慢騰騰的回到了地平線下。在彩云失去顏色的這段時間，吳群回到了自己家門口。和任進(jìn)學(xué)道了別，輕輕的推開了家里的大門。
吳群的奶奶看見他回來，對著他微笑著，把手里的東西遞給了他。
“你的書包?！?p> 吳群瞬間被巨大的幸福感擊中，放開門把就奔到了了老人面前，一把搶過了書包跨在了身上，左看右看。這個用棉布織成的書包，在這一刻吸引了吳群全部的注意力。
書包很簡陋，就是幾塊棉布搭著，不規(guī)則的針線把它們合在了一起，分成幾個夾層。吳群愛不釋手的翻來翻去，幸福感過后，心底又被巨大不安填滿。他看向老人，小心翼翼的問著。
“奶奶，你不需要我?guī)湍懔嗣?？?p> 老人用鐮刀專注的削著手里的鉛筆，頭也不抬的回答。
“大娃啊，我心里明白的，咱們這個村子太小，困不住你們這些出籠的小雞崽，你們早晚要出去走走。只是我不甘心啊，我們這輩子吃穿的，都是從地里拽出來的。奶奶怕你到了外面吃不上飯，所以拼命的想給你留著這個家底，娃啊，你要理解奶奶的苦心，??？你騰叔說的對，現(xiàn)在村里來了老師，有了一天走出去的路。奶奶還想拖著你，想把你留住，是奶奶的不對。”
老人走到墻壁邊開了電燈，借著燈光看了看手中鉛筆削出來的效果，拿起手中的鐮刀又慢慢的修了起來。
“你爸出去這么久，是死是活，也沒個回信，吃了沒文化的虧?。∵@個家，就讓我給他撐著吧！能守住多少算多少。”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橡皮泥，跟著手中的鉛筆放到了吳群的書包里，輕輕的拍了拍，接著整理了一下吳群有些凌亂的衣服。
“大娃兒，能教的，我都教你了，教不了的，你好好跟著老師學(xué)。這個家，我先撐著。家里的事，你能幫多少算多少。如果將來有一天，你走出了這個大山，不要學(xué)你爸。你要讓家里人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就算不知道你說的地方在哪里，不知道你干的活是輕松還是辛苦。念著念著，心里頭也就覺得有了個盼頭。你明白了嗎？”
吳群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老人整理好了吳群的衣領(lǐng)，再也沒有說話，邁著蹣跚的步子挪進(jìn)了屋子里。吳群沒有跟著進(jìn)去，背著書包下了樓梯，坐在冰涼的石階上，靜靜的看著夜空。
夜色如水，明月高懸。微風(fēng)撫過，樹葉輕輕的搖動，在小路上留下斑駁的舞姿。
吳群把跨在身邊的書包拉到了膝蓋上，輕輕的摩挲著。
奶奶有一匹布，卷的整整齊齊的壓在箱子的最底層。吳群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過年也不見奶奶拿出來做新衣服?，F(xiàn)在這塊布的一部分，做成了他的新書包。
他突然想起遠(yuǎn)在天邊的父母，竟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臉龐和身影在自己的記憶里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不安的站了起來，在小路上徘徊了一會兒，抬頭就看見了流轉(zhuǎn)著光華的明月。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他心里飄過這句話，滴下的眼淚比石階還要冰涼。
爸，媽。你們在哪里？能不能早點回來？這個家，很快就要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