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有人在家嗎?”
猶豫片刻之后,我扣動了大門上生銹的鐵環(huán),輕聲詢問。
等了許久,沒有任何回應(yīng)。
我又加大了嗓音。
仍然,一片寂靜。
我推開門,走進院子里。
站在那棵木葉已經(jīng)枯黃的老槐樹之下,看著黃葉一片一片的被風(fēng)吹下來,吹在我的身上。
青磚地面還是潮濕的,陰冷而潮濕。
“咳咳……”青磚房子里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
我心內(nèi)一驚:房子里果然有人,可她為何一直不答應(yīng)?
我推開門,走進青磚瓦房。
里面雖然簡陋,但是卻收拾得干凈整潔,掛滿國畫和書法作品,一股淡淡的墨香彌漫在房間之內(nèi)。
這墨香是從東邊房間的大書案上,那幅沒有干透的書法作品之上散發(fā)出來的。
我和姜宗培上學(xué)時學(xué)的是美術(shù)專業(yè)。
這么多年了,經(jīng)歷了多么大的不幸,甚至眼睛都看不到了,她的專業(yè)卻一直沒有丟,果然很姜宗培。
我找了一圈,沒看到人。
我冷靜下來。
起初,我明明是來尋找喬治的,現(xiàn)在人卻到了姜宗培的老家。
剛才我明明聽見屋里有人聲,可是屋子里卻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臨行前,明明對鐘薇說看完喬治就回去,現(xiàn)在偏偏已經(jīng)到了第四天,還在外尋找著初戀情人。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太荒謬,這荒謬的行為,連我自己都不信,何況別人?
在外這么多天,鐘薇一定很擔(dān)心,是該給她打個電話了。
我打開舊手機,撥通了電話。
許久才有人接聽。
“呈樹……你……你還不回來嗎?”電話那頭傳來鐘薇的聲音,伴隨著熟悉的喘息。
我沉默一會兒,知道鐘薇此刻正和誰在一起,正在干什么。
我不怪她,是我的冷淡導(dǎo)致了她的出軌。
多年了,我都無法履行丈夫的職責(zé),讓她成為了一個忍受寂寞煎熬的妻子。
她非常的愛我,遍訪良方都無法治好我的毛病,直到現(xiàn)在仍然在為這件事努力。
“喬治失蹤了,周雅被人殺害了。”我語氣淡然,“不用擔(dān)心我,找到喬治我就會回去?!?p> “天吶!你說的都是真的嗎?”鐘薇發(fā)出了驚呼,那邊的響動停止了。
我沒有說話。
“那好吧!你不用擔(dān)心家里,留在那里幫幫他們,等處理完了一切再回來。”鐘薇的聲音充滿關(guān)切,“一個人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少抽點煙。”
我掛斷了電話。
在鐘薇面前,我沒法子履行丈夫的職責(zé),難道就得永遠戴綠帽子?
我嘆了口氣,實在連哭都哭不出了。
老槐樹上,好像有只小鳥在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就像在無情的嘲弄我。
我皺著眉頭,用力敲了敲樹干,落葉紛飛,那只小鳥居然還在叫,還沒飛走。
這只小鳥的膽子真不小。
我忍不住撿起了一塊小石頭,朝上面扔去。
小鳥終于飛走了。
“咣當(dāng)”,石頭掉落在屋頂。
“你是誰?為何來這里?”一個柔美清脆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來。
這聲音里還殘留了幾分熟悉的元素。
遲疑間,一位干凈整潔的美婦人出現(xiàn)在青磚瓦房的門檻前。身上穿著件蘋果綠色的、柔滑的旗袍,美麗的臉上完全不著一點脂粉,神情冷冰冰的,就像是座冰山。
就在那一瞬間的恍惚之中,我才意識到,讓我魂牽夢縈的姜宗培竟真的又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還是那么的漂亮,只是青春氣息不在。
經(jīng)過歲月的無情打磨,身上多了種成熟的韻味。
那頭原本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富有生命力的長發(fā),如今依然茂密,甚至黑的有些耀眼,除了發(fā)際線稍稍上抬之外,依然微微卷曲著。
一雙眼眸仍然如辰星般閃亮,山泉一樣清澈,讓人無法相信她是一個盲人。
姣好的面容上多了幾道細微的皺紋。
不變的是那好看的朧月彎眉,挺秀玉潔的瑤鼻襯托出的完美瓜子臉和淡紅略厚的芳唇。
冰冷的玉面上有淡淡的憂傷和哀愁。皮膚還是那樣白,沒有了少女的光潔,卻依然白凈嬌嫩。
傲人的身材裹在旗袍里,釋放著成熟明亮卻又不刺眼的光輝,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獨特的韻味悄然流轉(zhuǎn),那是別人雖羨慕卻怎么也學(xué)不來的風(fēng)情。
她身上穿的旗袍很考究,圓領(lǐng)上有蝴蝶結(jié)與水鉆的裝飾,讓她的氣質(zhì)得到了升華,顯得甜美而精致。
修身的版型從上到下將曼妙的身姿展現(xiàn),淡雅的花色印染,在落落大方的姿態(tài)中注入了恬靜如水的氣質(zhì)。
這就是我的姜宗培,就算眼睛看不到了,住在農(nóng)村的老院子里,也依舊呈現(xiàn)著城市女人的精致追求。
這才是一個美術(shù)家應(yīng)該有的樣子,縱然經(jīng)歷了生活的荼毒卻依然能傲雪綻放。
這充分彰顯出藝術(shù)的魅力,淬煉靈魂的同時,也淬煉了一個人內(nèi)在的修養(yǎng)和氣質(zhì)。
但我剛才明明進去找了一圈,沒見到人影,這豈非也是絕不可能的事?
我正在奇怪,姜宗培又說話了:“我的國畫和書法作品是不會賣給任何人的,你們找一百次也沒用?!?p> 我輕咳了一聲,回答道:“對不起,這位小姐姐,你認錯人了。我來這里既不是為了買你的國畫,也不是為了買你的字,我只是一個迷路的人而已?!?p> 姜宗培起初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聽到“小姐姐”,繃不住淡淡一笑,露出了兩個秋菊綻放般的酒窩:“太有意思了,你是26年來第二個這樣稱呼我的人,我仿佛突然置身在夢里。”
說完,她有些陶醉的閉上了雙眼:“告訴我你為什么會迷路?而且恰好在這里迷路?”
我輕嘆一聲:“因為我的心一直在流浪,找不到家,所以經(jīng)常迷路??墒侨绻麤]有流浪,我又不知道自己會怎樣?!?p> “哦……你說話的言辭好特別,是個詩人嗎?”
“算是一個流浪詩人吧!”
“流浪詩人?呵呵,有意思。”姜宗培面上掛著微笑,輕松邁過門檻,“我聽說流浪是一種疾病,只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才能治愈?!?p> 我微微一笑:“小姐姐說的沒錯,流浪的確是一種病。無論誰都不會在一夜間變成浪子,假如有人忽然變成浪子,一定是丟失了特別重要的東西?!?p> “能被一個詩人視為重要東西的只有三種:生命、自由和愛情?!苯谂嗾f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我猜你丟失的是愛情。”
“為什么?”
“因為詩人很容易弄丟自己的愛情。”姜宗培似乎在回憶著什么?!八麄?nèi)涡裕駸?,一顆心不愿在一個地方停留,不知疲倦的尋找著所謂的自由和愛情,卻不明白人這一生只能愛一次?!?p> “小姐姐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人嗎?”
“是的,但我把他當(dāng)成一個秘密,從來不愿提及。”姜宗培說著,眼角忽然滾落出了豆大的淚珠。
“當(dāng)一個人生命中有了秘密,這個人的眼淚便永遠無法解釋。”我搖頭嘆息,然后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你是要繼續(xù)自己的流浪嗎?”姜宗培突然問,聲音有些緊張。
“不然又能怎樣?”我淡然的說。
“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說話的聲音、語氣、言辭都很像。你可以留下來陪我聊聊天嗎?”姜宗培的腔調(diào)中含著某種乞求,“我很久沒有和別人這樣聊過天了,和你聊天時,讓我找到了青春的回憶,就像重新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p> “可是小姐姐并不愿意和我交換秘密,而秘密會阻礙我們繼續(xù)聊天?!?p> “這就是你要離開的原因?”
“也不完全是,因為我不可能永遠留在這里?!?p> “哦……”姜宗培長噓一口氣,笑了笑,點起一支細長的煙,優(yōu)雅的抽了一口,“我覺得你應(yīng)該進來喝口茶再走,或許等你喝完茶之后,我就會想通了,就會和你交換秘密?!?p> “可是,我們孤男寡女的在房間里聊天合適嗎?你的丈夫如果回來,會把我趕走的。”
“我沒有丈夫?!?p> “那你的孩子們呢?”
“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而且她從來不管我的事情?!?p> “小姐姐不怕我是一個壞人嗎?”
“你剛才進到房間里時,我觀察過你。發(fā)現(xiàn)你并不是一個壞人,所以才會出來見你?!?p> “但是,人的眼睛往往會欺騙自己……”
“我觀察一個人是用心而不是眼睛,因為我根本看不到?!?p> “小姐姐的眼睛居然看不到嗎?”我裝作很吃驚。
“這有什么奇怪的?”姜宗培輕松一笑,“既然眼睛容易受騙,那么用心豈不是更好?而且看不到就不會受騙了。”
“我剛才在房間里看到墻上的畫,感覺使用的色彩很奇怪,心里一直納悶?,F(xiàn)在才明白,原來小姐姐根本就看不到色彩。”
“18歲那年,我的眼睛變成了色盲。因為那一年我失去了愛情,整個世界也隨之變成了黑白的?!苯谂嗾f著,悠閑的吐出了一個煙圈,“當(dāng)時,我傷心的幾乎要去跳河,但最終沒有去跳河,只因為我和現(xiàn)在的你一樣,也變成了浪子。”
言至此處,她臉上浮現(xiàn)出調(diào)皮的神色,“你懂的,浪子是從來不會去跳河的——除非那天的河水碰巧很溫暖,河里碰巧有個自己喜歡的人,浪子碰巧又想在水中暢游一番?!?p> 我爽朗的笑了起來,“小姐姐說的太有道理了。成為浪子后,就不會再虐待自己,因為這世上惟一能照顧浪子的人,就是浪子自己。”
說完,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既然我是浪子,小姐姐也是浪子,那么這段時間,我們就把對方當(dāng)成自己照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