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韜看到一個少婦正在他們旁邊的桌子飲酒，看樣子是日本清酒。
桌上的刺身拼盤和豚骨叉燒拉面絲毫沒有動過筷的跡象，拼盤里小山一樣的冰都化成一盆水了也渾然不覺、拉面吸飽了面湯脹得透明了也視而不見……只是默不作聲地把喝進去的酒化成眼淚汩汩流出，盡可能不發(fā)出聲音引起別人的注意和反感。
然而時不時還是有微微的啜泣聲傳入耳中。
看樣子她哭了很久了。
只是沈海韜的注意力一直在白茜身上，而白茜的注意力一直在刺身上。
“你好，你刺身拼盤里的冰化了?！卑总缧÷曁嵝?。
白家人手頭緊，多節(jié)儉，白茜便也不舍得浪費食物，哪怕不是自己的也覺得可惜。
少婦停止啜泣，匆忙卻優(yōu)雅地拭了拭眼角，那儀態(tài)令人想到雪媚娘。
她轉(zhuǎn)頭看到白茜饞貓似的的表情，擠出一個生硬的笑，把盤子捧過來：“拜托了，我沒胃口。”
“謝謝！”白茜歡天喜地接過拼盤，把芥末從冰水里撈出來，用少量醬油勻開，然后就毫不客氣地蘸著生魚片吃了。
沈海韜無奈地朝少婦笑了一下，道了聲謝，然后開始嚇唬白茜：“少吃點生魚片。從前有一個人，他吃了很多很多生魚片，然后他死于寄生……”還沒說完，嘴里就被塞進了一片清涼柔軟的東西。
是生魚片。他不太喜歡。
但既然是白茜夾到自己嘴里的，那就吃吧。
他嚼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一股勁辣的氣體炸鍋了一樣，從他口腔里直沖頭頂百匯穴、眼角淚腺、耳膜、鼻腔、嗓子眼。
這辣爽，讓他不僅比旁邊的少婦更為淚流滿面，還附贈汗流浹背。
“手磨芥末用完了，給你蘸多了青芥辣，把嘴張開就好啦?！卑总绲娜鶐妥庸娜绲厍颍耘f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面前剩下的半盤刺身。
她的目光掃過他，五秒鐘后才感覺到了不對勁，又移動視線回到沈海韜身上，才發(fā)現(xiàn)他比第一次見到她還面紅耳赤十倍、呼吸困難二十倍。
她連忙笨手笨腳地給他倒檸檬水。
結(jié)果欲速則不達，一著急一壺水都打翻了。
水沿著桌面澆了被辣倒的沈海韜滿身滿頭。
又辣又嗆、生不如死。
看見男友受苦成這樣，反應(yīng)慢2k+1個半拍的白茜終于開始焦急了。
“用這個吧?！币槐宄和该鞯囊后w被一只膚色白嫩得令人傾倒的手遞到他們面前，手的主人臉轉(zhuǎn)向另一邊，沒有看他們——可能她不喜歡被陌生人看見自己的眼淚吧。
“謝謝謝！”白茜忙不迭地接過玻璃杯，不想里面是什么，就往可憐蟲嘴里灌。
被灌了半杯清酒的沈海韜把酒全都咳了出來，咳嗽的他更加面紅耳赤呼吸困難了。一個念頭從他腦子里閃現(xiàn)：他要被這個蠢女人弄死了。這個蠢女人。還是自己喜歡的人。
少婦有些尷尬地看著白茜的動作：“吸一口酒氣就好了，不是讓你灌他?！?p> 白茜的臉頰漲成兩片糖霜番茄，眼里閃過一道鮮亮的番茄色光芒，她一改往日的笨手笨腳，猛地捏住沈海韜的腮幫子，把刺身拼盤里融化的冰水澆了進去。
“您現(xiàn)在什么感覺？”過來幫忙的少婦小心翼翼地問沈海韜。
“冰火兩重天。”
“哈、哈?！卑总绺尚α藘陕?，發(fā)現(xiàn)氣氛不太對勁，趕緊閉上嘴，垂首垂手呆立一旁，聽候被自己坑慘的苦主發(fā)落。
沈海韜擦擦額頭的汗和眼角被辣出來的淚，又擦擦身上的水，沙啞但溫和地說：“這家的芥末比較辣，你以后也少蘸點。你喜歡那個刺身拼盤嗎？下次我們也點這個好不好？”
白茜趕忙點點頭。本來還想問問那姐姐還吃不吃那碗豚骨拉面了，后來一想算了，趕緊帶快辣成啞巴的沈海韜回首富堂吧，愛惜自己的男友顯然比愛惜別人的食物重要。
正想著，端著一小杯冰激凌的雪媚娘風(fēng)姿綽約地踩著模特步走進門來，扭得白茜眼花繚亂、沈海韜眼冒金星。
“他被芥末辣到，快帶他回去?！卑总缱プ∷L裙腰間的流蘇，懇請道。
雪媚娘倒吸了一口涼氣，把漸變色流蘇一絲一絲地從白茜沾滿不明液體的黏糊糊的小臟手里抽出來：“我可不是來接你的，更不是來接他的，黎堂主說了，非首富堂成員不能隨便進出首富堂?！?p> 她拿起桌面上那管青芥辣，哂笑道：“愚蠢的人類，把辣根當芥末?！?p> “冰上那坨手磨的呢？”白茜問。
“那是山葵?！?p> “那芥末在哪里？”白茜把沈海韜拋到腦后。
“熱狗上?！?p> 她把手上的冰激凌往沈海韜懷里一送：“我吃了兩個球，還剩下一個給你解辣了?！?p> “謝謝雪小姐——愛茜茜里……芥末冰激凌！?。俊鄙蚝ｍw一臉驚恐，看著那個芥末綠色的冰激凌球，顫抖著沙啞的嗓音問道。
“淡定點，這只是抹茶……”雪媚娘解釋道，把抹茶單球放到沈海韜手里，甩手扭臀往里走去——卻又被拉住了。
白茜正惡狠狠地拽著她裙子上的一大把流蘇，目露紅光。
“干嘛呀你、白茜你快松手，你知道這條裙子多貴嗎？賣了你——們倆都賠不起！”
“送他回去，”白茜一反常態(tài)，心狠手辣，把抓著流蘇的手反扭過來，“不然我就讓你這條漂亮昂貴的裙子下地獄?！?p> 雪媚娘被白茜的火焰色瞳仁驚到，她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白茜，小心翼翼地想從白茜手里一絲一絲抽回流蘇，未果，妥協(xié)到：“沒問題，你先松手?！?p> 不想，白茜又加了三成力：“沒得商量，你先開門。”
雪媚娘聽到了自己的流蘇繃斷的聲音。她想說為了個男人至于嗎，不就是被辣根辣到了嘛。
但看看白茜自帶鮮衣怒馬和槍林彈雨的眼神，再看看僅存的幾根可憐巴巴的流蘇，答應(yīng)道：“好，但是這里是餐廳，咱們先去沒有人的地方，不然會引起騷亂以及……”
“別人亂成一鍋粥又與我何干，我要他好?！卑总缯Z氣強勢地打斷雪媚娘，完全不似平日里的畏畏縮縮、小心翼翼。
雪媚娘又驚又氣又急又無奈又無語，指著前面的電梯說：“門在那里。”
白茜抱起沈海韜，快步走向電梯門，電梯正好打開，她推開前面的三四個人，不顧身后的抱怨和謾罵，走進電梯中的風(fēng)雪。身后的人驚異。無人跟隨。
風(fēng)雪消逝之前，白茜往后淡淡掃了一眼，像是向后灑了一層血紅色迷霧，然后就帶著沈海韜消失在雪里，而那場雪隨后消失在電梯里。
身后的人像是愣了幾秒，然后好像完全沒有看見什么女孩公主抱著男孩消失在風(fēng)雪里，和等電梯的時候一樣表情麻木地走了進去，并無異色。
像是被清除了那幾秒的記憶。
雪媚娘沒有跟進雪場。
她的左右手分別以不同的手法靈巧地梳理著頭發(fā)和裙擺。
她也懶得考慮白茜瞳仁的變色和人格的變革，面無異色、慵懶幽雅地直接走向白茜和沈海韜剛剛坐過的雙人桌。
坐定，點單。
把玩了五分鐘桌上那管青芥辣。
雪媚娘朱唇輕啟，先是啜了一口雪頂咖啡，然后吐出兩個字：“出軌?”
是個問句。
旁邊哭完了（估計是眼淚哭干了）在發(fā)呆的少婦機械地把頭轉(zhuǎn)過來，直勾勾地瞪著她三秒五，然后又機械地轉(zhuǎn)回去了。
雪媚娘卻絲毫不怕招惹是非，更加清晰而又詳細地重復(fù)了一遍：
“老公出軌？”
少婦帶著極力克制的怒火瞪了雪媚娘一眼。
可雪媚娘的表情卻是難得的溫和淡定。
是那種尤物女神對普通美人所遭遇的、自己從未遇到的庸常困擾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以為是的理解，一種更像是在表演的感同身受。
畢竟在雪媚娘漫長的九生里，除了第一世的薛昱雖然成了她名義上的丈夫，心里卻只有瑾琛一人——她實在想不起來經(jīng)歷過的男人有誰這么不長眼，不是拼了命去追求她、留住她而是拋棄她的。
她一直都是那個先離開的。
有句話叫做誰先離開誰先死，可雪媚娘卻活得像半部中國史。不僅不記得誰背叛過她，她連那些男人的名字樣貌朝代國籍都不記得了。
不屑記得，也記不得。
只有那個長身玉立的瘦削身影，瑾琛怦然心動，一怦然就是從古至今。
而她的怦然卻無人聽見，也不能叫人聽見。
“我的丈夫沒有出軌！他只是經(jīng)常要出差……”前半句帶著漸強的憤怒，后半句卻是漸弱的心虛。
仿佛潛意識里知道自己說的話是站不住腳的，理智卻要自己態(tài)度強硬些。
雪媚娘不言，她吹開雪頂咖啡表面的奶蓋，赤裸裸地露出屎褐色的咖啡。
她眼睛不離手中的杯子，嗔笑了一下，帶著憐憫和不屑：“送你一個真理。男人經(jīng)常出差，八成就是出軌。男人太忙，就是不愛?！?p> “這是兩個道理?！鄙賸D說。
“……你就當我送一贈一吧。”雪媚娘放下咖啡杯。
“不過的確是同一個意思?！鄙賸D又說。
“……”數(shù)學(xué)不好的雪媚娘腦殼有點疼，轉(zhuǎn)移話題，“所以，你知道丈夫出軌了，還要自欺欺人。為什么？”
“我很愛他?！?p> “不只是感情上離不開他，經(jīng)濟上你也不獨立，是嗎？”
少婦愣了一下子。
在雪媚娘眼里，少婦的愣和白茜的愣太不相同。
白茜的愣是表里如一的，表情凝固，大腦停轉(zhuǎn)。而少婦的愣，卻是不變的表情下瞬息萬變的猜測的想法。
“你想干什么？”少婦驚疑的眼神像一只不安分的咸豬手一樣在雪媚娘臉上身上摸來摸去，想要在她身上抖出些料來。
“我想干什么？我想幫你?！毖┟哪镏刂財R下手里只矮下去一厘米的雪頂咖啡，“這是我的名片。歡迎騷擾?！?p> 少婦手邊瞬間多了一張雪白挺刮的名片，她都沒看見雪媚娘把名片遞過來：
兩性心理咨商師
雪媚娘
怎么沒有聯(lián)系方式和地址呢？再抬頭，雪媚娘已不見人影。
那個女人雖然驕傲做作，可是她也的確漂亮，好像對男人很了解，又是兩性心理咨商師，指不定她能幫到我呢？可是這一沒地址二沒號碼我怎么找她呢？
少婦尋思著，把名片翻來覆去地看，就是那十個字。
“追悔莫及?！遍T外的雪媚娘嘴角輕揚。
那一笑明艷動人，以至于兩個相向而行正好經(jīng)過雪媚娘面前的西裝男和帥T同時撞到了站在柱子后偷瞄雪媚娘的一個殺馬特黃毛精神小伙。一時間三人摔成三足鼎立之勢，竟沒有一個人倒地。
雪媚娘好像對自己的魅力所造成的破壞性后果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回眸看了一眼店里拿著名片出神的少婦。
少婦忽然發(fā)現(xiàn)名片背后似有“首富堂”三字一閃而過，然后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身處于一場雪里，前面隱隱有棟建筑。
而日料店的客人和店員什么都沒看見，只是服務(wù)生發(fā)現(xiàn)又有一張空桌子要收拾了。
希望她已經(jīng)買了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