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手表,離午夜零點還有三十二分鐘。
趙啟望向車窗外,厚重的霧氣填滿了視線,沒有月色的山嶺格外壓抑。
駕駛座的車門被打開,一張濃眉大眼的臉探了進來。他拎著有些沉重的塑料袋,散發(fā)著略顯油膩溫熱的香味。
“組長你的餅”陶冶翻動著手中的袋子。
趙啟點了一頭,接過肉香撲鼻餅卻沒有立刻往嘴里塞,他拿起對講機。
“各小組注意,夜宵的時候也不許放松,眼睛別只顧著看吃的”
“二組明白”
“三組明白”.....
“明白”就坐在前排的陶冶也低聲回應,他摸了摸腰間的配槍和對講機,確認無誤后才捧起自己的炒面開始吸溜。趙啟隊長啃著皮薄肉多的炸肉餅,目光時刻關注著漆黑的山路。
這里是013國道西,這條建成不過十年的柏油大路連接著相距有三十公里的桃源村和陳梁縣城,按當?shù)亓曀?,接下來三天都是財神顯靈日,在午夜零點前周遭村鎮(zhèn)都會派出迎財神的隊伍徒步行走數(shù)十公里來到陳梁縣城祭拜,據(jù)說這是延續(xù)了五百年的傳統(tǒng)。參與迎財神活動的都是上了些年紀的大爺大媽,在這夜黑風高的趕山路,其中危險不言而喻。于是每年的這個日子,縣警察局都會派人手維護次序,
更何況,最近有些不太平。
“這里是二組,李子路北段,老人們來了”
“所有人注意,都把眼睛瞪大了!”趙啟放下肉餅,臉幾乎貼上車窗
蜿蜒的山路那頭,看見密集的光點出現(xiàn),大爺大媽們裹著畫有財神象的紅頭巾,提著紅粉金三色的燈籠,敲鑼打鼓載歌載舞的緩慢靠近著。在這荒郊野外的漆黑山路上出現(xiàn)如此畫面著實有些詭異,若遇上不知情的過客怕不是得被嚇個夠嗆。
“這里是三組,疑似目標出現(xiàn)!”
“這里是趙啟組長,所有人按兵不動”趙啟放下對講機,左手放在配槍上,他神情緊繃壓抑著呼吸聲就如同獵人發(fā)現(xiàn)了獵物。
一輛中型集裝箱卡車拐進了視線,它稍作減速越過了大爺大媽們。
三色燈籠中,偽裝成燭光的鎢絲燈芯映出了那輪廓,集裝箱后車門徒然大開,什么東西撒了一地。
“是它!”駕駛座上的陶冶咬著牙一拳錘上方向盤。
“各組注意,目標以確認!二組來第三大彎保護群眾,四組準備攔截!”
最近有些不太平,過去一個月里鄰近兩市先后發(fā)生了兩起高速路投毒事件。
而值得一提的是,兩次事件的第一當事人,駕駛卡車的司機都堅稱自己不知情,當?shù)鼐揭驳拇_在貨車上發(fā)現(xiàn)了定時的機關,謹慎排查后只是對那兩位司機做了出入境限制。案件立刻移交給了玖州市刑警重案三組的手中。三組組長趙啟立刻發(fā)現(xiàn)了兩起案件的共同點。
兩起案件發(fā)生地附近都在這兩年間出現(xiàn)過貨車側翻事件,也無不例外的遭到了當?shù)鼐用竦暮鍝專渲幸淮胃侵苯訉е铝祟净家钟舭Y的卡車司機自殺。
以此為線索,重案三組排查過往記錄,得到了線索,三年前的今天,依據(jù)本土習俗聚集的大爺大媽們“喜逢財神天降”,載滿大閘蟹的卡車側翻在花田邊的高速路上。
老人家們大喜過望,全然不顧自己垂垂老矣的身軀,手腳并用張牙舞抓的跨過盛開成片的,假裝成薰衣草田的“一串藍”,笑容猙獰的當著司機夫婦的面洗劫這一地貨物。事發(fā)地距此處不到四公里。
而此刻,時間仿佛回溯到當時,他們聚集過去,并不在乎這些財物屬于誰,會不會有家庭因此遭到毀滅。
畢竟本來就是迎財神的日子,多吉利啊。
“我們是玖州警察局!食物有毒!請不要食用!”
全副武裝的干警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外,舉著一個形狀格外有科技感的大喇叭,這是最先進的裝備可以聚焦音波控制聲音傳導的距離,不用擔心被卡車上的嫌犯聽到,與此同時其他干警迅速下車沖了過去。而令人意外的是,大爺大媽們似乎并沒有要貨物占為己有的意思,他們自發(fā)的將東西撿起來聚到一堆,見到民警靠近還拱手指路。
“這里是三隊,投撒物和之前一樣,都是密封包裝的鹵制品”
封裝在車燈下折射著誘人的光澤,表面的針孔痕跡并不難找。
“保護現(xiàn)場!”趙啟組長放下對講機,警車全速前進已經(jīng)能看到高速路閘口。
“這里是四組,嫌犯車輛被攔截在六號閘口”
司機是個黝黑的中年人,一張大臉盤子兩手遮不住。
“警察同志,發(fā)生什么事了?”
“怎么了?東西掉了不知道?”趙啟組長嘴上逗笑,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掉了嗎?”司機略顯浮夸的扭頭,轉身要去看自己的卡車,站在他身后的陶冶一把將其摁在原地。
“麻煩您跟我們走一趟”趙啟冰冷的說道
“啊,欸”大臉司機緩緩低下頭,眼神變的木然。
趙啟輕輕挑眉,以他的經(jīng)驗,嫌疑人出現(xiàn)這種狀態(tài)就約等于默認了罪刑,或者說保底也是個知情者。
“像個模仿犯,你說呢組長?!碧找庇眉埥聿林?,看了眼副駕駛上已經(jīng)涼透的半碗炒面。
“不要急著下結論”趙啟拿起最后一張肉餅咬了一口。
.......
.......
所長辦公室里,趙啟敲著二郎腿坐在一旁會客沙發(fā)上,他眼神茫然似乎在發(fā)呆。辦公桌那頭,一位老者正在翻閱著文件。二人就這樣各做各的,任由掛鐘滴答。終于,趙啟站起身走向門,距離他進入辦公室只過去了五分鐘。
“站住”
低沉粗啞的嗓音喊住了他。
“這個案子過去后給你放個長假,休息休息散散心,挺好的”
趙啟沒有回頭,抬腿要走。
“還有!”老人嘆了口氣,望著趙啟那有些佝僂的背影,眼神中是無奈和關懷。
“你腳下沾東西了”
........
........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灰墻紅字,莊嚴肅穆。
“電視,網(wǎng)絡到處都是這類新聞,你不知道?”負責審問的陶冶目光如炬。
“我真不知道,我用的是若基亞,最近三年都在廠里上班,這是我的第一趟活”
審訊室外,趙啟抱著平板,望著單面鏡的那頭表情扭曲的嫌疑人。
“李蓋房,52歲,已婚,夫妻分居已經(jīng)有三年,感情不好但是教育孩子有一手,有一對子女,兒子19,女兒21,分別在我國最好的文理大學讀書,他是三年前貨車側翻事件的受害人,當?shù)毓簿殖雒嬉矝]能追回來多少,自稱因此萌生換工作的想法,子女都考上大學后去到陳梁市的PVX工廠做鍋爐工,半個月前請了病假”
趙啟滑動平版,病例單格外扎眼
“胰腺癌晚期,全身擴散活不過一個月了?!?p> “你以為死扛著就能繞過去啊,天網(wǎng)恢恢,我們遲早會找到線索......”
審訊室的門被推開,陶冶瞥眼見到了組長,便心領神會的起身離開了審訊室。
趙啟點了支煙,走過去遞給了李蓋房,他望著中年人明暗的煙頭和漸漸舒緩下來的表情。
“我讀大學的時候當過街道志愿者,我負責的小區(qū)里有一個獨居老人得了癌癥卻不肯治病,說是不想連累小輩,忍著忍著,直到痛的站不起身,應門的力氣都沒有。如果不是那天我上門送月餅時正遇上他對門的鄰居,說這幾天老人家里的電視聲音徹夜在響,我才察覺不妙聯(lián)絡物業(yè)開門。”
李蓋房又吸了口煙,他眼神漠然仿佛完全沒有聽進去
“但已經(jīng)晚了?!壁w啟似乎沒有注意到,他抬頭望向高處的通風口,樓道的燈在輕輕的閃了一下。
“我陪著街居委會主任去參加葬禮,第一次見到他的一對兒女。都是儀表堂堂,看著他們仿佛就看到了未來,也是才知道,他孤老而死的原因....”
“他們恨他的這個父親”
李蓋房抽煙的手停在半空,全身僵硬著,依然低著頭。
“兒子勵志要做法官,卻因為自己父親年輕時犯過大罪,過不了政審”
“女兒有個青梅竹馬,185的大好青年被發(fā)酒瘋的父親舉著菜刀追了一條街,遭了車禍”
“知道什么是政審嗎?”
趙啟深深吸了口煙
“就是在審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父母”
李蓋房拿煙的手在顫抖。
“我讀了你的資料,就覺得好笑,那個老頭竟然又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趙啟掐滅了手中煙,一把抓住嫌疑人的肩膀
“這件事很嚴重!新聞到處都在播,作為警察我必須要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不計任何代價以及各種合法手段!而這人民二字,當然也包括你和你的子女”
“你現(xiàn)在只是拘留,你的子女都很有出息,作為人民警察我不想磨滅年輕人的未來”
“那么,你這個做父親的呢?”
趙啟的嗓音在顫抖似有哭腔,而嫌疑人還是低著頭,煙灰不堪重負的塌落,趙啟望了眼那稀疏的后腦勺,轉身走出了審訊室。
“放了”趙啟給自己倒了杯水
“要秘密跟蹤嗎”回應自己的是一個陌生聲音。
短發(fā)女子接受到了對方的疑問,急忙立正敬禮。
“中央警校02114期,周明月!”
趙啟點點頭,簡單的恩了一聲就推門離開了,留下女子茫然尷尬的立在那。
“反應很快啊”陶冶微笑著朝新人挑了挑眉。
明月放下手,輕輕的鼓了鼓嘴。
“這很基礎啊,現(xiàn)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留著嫌疑人也只是浪費時間,不如放出去釣大魚”
“哦~~”陶冶點點頭,語氣滿是敷衍,他低頭整理著大衣
“不過,組長的話是不是太..重了?”周明月望向審訊室
“如果我有一對未來光明的子女,怎么也不會鋌而走險,嫌疑人可能真的不知情”帶有些許挑釁意味的話語卻依然沒有得到回應,再轉過頭來,那個虎頭虎腦的大個子已經(jīng)拉開了審訊室的大門。
“查一查就知道了,準備一下,出發(fā)盯梢”
“是!”
......
......
陳梁市以北180公里,南北主干道的交會處,道路建設時就規(guī)劃成了一個休息站,通電通水,眾多貨車司機會在這里歇腳,便很快發(fā)展成了一個精致的小鎮(zhèn)。
一位中年男子從踏出長途公交車,他低著頭努力將自己的大臉盤藏起,鉆進了一家叫做“蒙娜麗莎”的烤串店,店里生意不錯,正午就已經(jīng)坐了半滿。大堂中間搭著高臺,一位留著絡腮胡的青年正撥弄吉他。
“三號VIP房,姓劉”面對服務員,劉蓋房緊張的咳嗽了一聲,三號房在走廊的盡頭,這家店也只有三個VIP房間。
推開棗紅色的厚重門扉,劉蓋房急忙低著頭,眼角余光確認服務員已經(jīng)離開后,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神使大人!愚民來了!”言罷,劉蓋房高撅起腚,重重的磕下去,而地面卻鋪著柔軟的紅地毯,完全沒有聲音反饋,這讓他有些慌張。
卻等了良久沒有得到回應,只有陶瓷碗筷的敲擊聲和狼吞虎咽的口水。
劉蓋房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抬起臉,餐桌下是一雙赤腳丫,粗糙骯臟。
“誒呀~~你來啦!起來起來,神使大人不在,這里只有一位圣使大人”
蓋房認識這個聲音,是那個一直和他單線聯(lián)系的使者,有一口軟糯的南方口音。
他終于抬起身,就見二十人的大圓桌上只坐著一個人。皮膚黝黑,一頭黃毛,還戴著一只粗大浮夸的鐵戒指。
“您是,圣使大人?”蓋房小心的問
“啊~你還沒到那個位階,不知道圣使的意思吧,沒事,你馬上就會知道了,餓嗎?一起吃?”
“啊,不不不,大人您....”
“瞧不起我!”黃毛一歪腦袋,浮夸的板起臉。
“是,遵上命”蓋房的腦子有些亂,自己的上線一改冷酷可靠的作風,變得那么的...普通,就像那種大街上不干正事的二流子.
‘不不不,愚蠢!我怎么能懷疑天圣大人,只有天圣大人才能救我的命。’
‘那個臭警察胡說八道,如果不是天圣大人,我的一雙兒女怎么能考上名校!’
他伸手取筷卻是碰落在地,低頭去拾,目光被一抹亮色吸引,那是一個亮藍色的行李箱。
剛才跪倒的時候蓋房就看見了,只是太緊張沒有顧上,這行李箱敞開著拉鏈,從這個角度能看到箱子內(nèi)部似有紅色的光點在閃爍。
桌面上,那個浮夸的嗓音再次響起。
“圣使大人們馬上就能見到,馬上就能都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