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年十一月。午后,我坐在院子里構思稿子。圍墻邊的花草日漸凋零,看來是要進入寒冷的冬季了,每次風起的時候,那幾分寒意就會穿過我薄薄的衣衫,我只得從那少得可憐的生活費中拿出一些來,買了幾件御寒的衣物。不多時,太陽被云彩遮住,竟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我忙躲進屋里,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在雨的籠罩里,一切的建筑物都變成了灰色,而本來綠色的樹木也變得看不清了。
那幅被我藏起來的偉人像價值幾乎無可估量,我卻在這里為生活費左右為難,我就這么胡思亂想著,那一日王靖恩帶著我給的贗品偉人像走后,就再也沒有和我聯(lián)系過。我?guī)状斡袥_動要主動去聯(lián)系她,但總覺得不妥。
瀾石兄幾次來找過我,但都是小酌閑談,他只字片語的提起,傳言中,王靖恩似乎經(jīng)常更換男朋友,最近又換了一個某某大財團的公子,雖然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我心里聽了竟然隱隱有些嫉妒。他的兒子張毅濤到了王氏集團工作也只是最底層的小職員,并沒有給予什么特殊照顧,對于這一點,他卻不以為意,畢竟張毅濤是個殘疾人,能和其他人一樣對待就不錯了。
禁不住張瀾石的一再要求,我收他兒子為徒,教授他梅花易數(shù)。雖然學的是考古,但是張毅濤的天資稍差,天干地支五行生克居然用了一個星期才弄明白,對此我也無能為力,只好讓他將基礎打好,以至于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辭我都要求他全部記住,怕是沒有一年半載才能做到。
我也是有私心的:張毅濤的考古學知識能幫我很多忙,畢竟論看古籍,這個小字輩比我還要多了許多。我和張瀾石玩“射覆”的時候,他就在一旁看著,雖然他不甚了解,但是也多多少少學了一些。所謂“射覆”,就是出題人把一樣隨機小東西用碗扣住,然后由其他人起卦,測出其中是何物品。有一次,我和張瀾石閑聊,說到射覆,我便轉身拿起書桌上的一樣東西,放在了一個盒子里面,讓張瀾石來測是什么,張毅濤在一旁看著,表情古怪,我本以為他學有所成,已經(jīng)測出來結果了呢,只是礙于父親在場,不敢言語。張瀾石認真的起了一卦。
“上乾下兌,天澤履。嗯,乾卦為金,兌卦為少女,少女身上的金屬物體,是發(fā)卡!”張瀾石自言自語一通之后,用手指著我的盒子信心百倍的說,
“不對!”我搖了搖頭,
“乾卦為天,兌卦為缺損,里面什么也沒有!是空氣。”他開始搖頭晃腦,用力搓著手串,瞎猜一氣,
我嘆了口氣,本想說出答案,看著張毅濤表情古怪,我決定給他一個機會。
“徒弟,你來測一下!”
“是鑰匙!”他脫口而出,
猜對了!我大為驚訝,正要詳細問他測算的過程,他卻靦腆的笑了起來,
“師父啊,我不是測的。我今天來的時候就看過你的書桌了,上面有什么我都記住了,而剛才你和我爸玩射覆的時候,唯獨桌上的鑰匙不見了,所以我覺得盒子里是鑰匙?!?p>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這小子終于開竅了呢!
這段時間我時常會想,命運到底存不存在,還是一切都是偶然發(fā)生的,如果命運不存在,我們又怎么會遇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和無法預知的事?或者,兩者同時發(fā)生著:“生活就像巧克力糖果,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么滋味?!痹诿\的安排里,人們相遇,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種氣息,便一發(fā)不可收的沉浸其中,就像揉面團,不斷地拍打,不斷地揉捏,不斷地添加其他的東西,痛,并快樂著。然而我們都明白,該來的總會來,該發(fā)生的誰也阻止不了。其實,做一個后知后覺的傻子也沒什么不好,傻傻的去付出,傻傻的期待未來,總好過努力了半天卻看不到希望。命運總是很神秘,它褒獎那些努力生活的人,同時也懲罰浪費生命的人,“人身難得今已得”我們還有什么理由怨恨呢,有時候,你越是想留下的東西越是留不下,就像攥在手里的沙子,攥得越緊走的越快。
而對于我來說,意外真的走在了明天的前面。
那是一個非常正常的早晨,我正坐在桌子前面寫東西,聽得外面的院門被人打開了,我便放下了筆,滿懷期待的去看是誰,卻是幾個穿著黑衣服的蒙面人沖進了院子,還沒等我開口,我就被打暈了。
再次醒來后,第一個感覺是后背很疼,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樣的對待,然后是后脖頸又酸又漲,應該是打暈我從這里下的手。我雖然知道自己醒了過來,卻動彈不得,有個頭套之類的東西蒙在我的臉上,我的雙手在背后被捆了起來,我動了動自己的腳,也被捆著,而且整個身體蜷縮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里面。
沒過多久,綁我的人應該是發(fā)現(xiàn)我醒了,他們很輕松的就把我從容身的地方拎了出來,讓我坐正,然后摘掉了蒙住我眼睛的東西。
一個蒙面人坐在我的對面,他伸出了一根右手的手指指著我的臉,說:“不跟你廢話,只有一個問題,那幅畫在哪?”
這句話徹底澆滅了我的幻想,我十分不愿意承認這是真的,因為知道那幅畫存在的不過只有當時一起去黑茶山的幾個人,有能力綁了我追問下落的也只有那么一個人了,正常途徑得不到,我沒想到她居然用這種手段來威脅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被激怒了,今天即便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絕不說出那幅真跡的下落。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東西?!蔽疫呎f邊笑,
蒙面黑衣人也是說到做到,真的沒有再問我第二句話,我還沒來得及感知疼痛,就再次被打暈了。
在連續(xù)不斷的顛簸中,我緩緩醒來,看樣子是在一輛卡車的車廂里面,周圍坐著幾個面黃肌瘦衣衫破舊的人,都是男的,其中一個的臉上還有淤青,嘴角還有未干涸的鮮血??拷噹庋氐牡胤阶鴥蓚€拿槍的士兵,但是當我看清他們的制服的時候,我著實吃了一驚,他們穿著類似四十年代內(nèi)戰(zhàn)時候軍隊的軍裝。
“老弟,咱們這是去拍電影嗎?”我笑了,為了一幅畫至于這么大動干戈嗎?
其中一個拿槍的士兵大吼了一句外語,我壓根聽不懂,然后站起來對著我的臉狠狠地砸了一槍托,這下,我懂了,閉嘴,不要動,就是這個意思,一點不開玩笑。
一股血流順著我的臉淌下來,溫熱的感覺,但是沒有疼痛感,只是有一些眩暈,此時的我既清醒又迷糊。
又過了很久的時間,我們被送到了一個采石場,別問我怎么知道是采石場,因為這里除了石頭和戴著手銬腳鐐的囚犯,就是荷槍實彈的看守。
在一片奇怪的霧氣(也許是濕地瘴氣)的包圍之中,我和其他人被從車上推了下來,周圍的囚犯看到來了新人,紛紛嘆氣,還沒得休息一分鐘,就被監(jiān)工狠狠的抽打后背,非常不情愿的工作去了。
看到這樣的情形,我心里想,這下完了。
中國的文人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倔強,其實是不識時務,我也不例外。剛被解開束縛就試圖說服看守自己不應該在這里,我是好人,諸如此類等等。然而并沒有人理我,或許是壓根聽不懂我的話。直到其中一個看守厭煩了,用膠皮棍子狠狠地揍了我一頓,兩下、三下,他每一下都看準了我身體上脆弱的位置,以保證我的受力點是最疼的,我被他打得皮開肉綻,胸口的肋骨也發(fā)出了斷裂的聲音,我才被迫安靜下來,蜷縮在一堆碎石上面,無助的呻吟。
看守打人也很累,他休息了一會,再次拿著膠皮棍子走向我,我終于感受到了恐懼的滋味,身體不住的顫抖。旁邊一個運石頭的老頭看不下去了,從兜里掏出幾根皺皺巴巴的卷煙點頭哈腰的遞給那個要繼續(xù)打我的看守,我這才逃過了一劫。
救我的人戴著一副破舊的眼鏡,形容枯槁,個子不高,身體又干又瘦,大概有五十歲年紀,看著我蜷縮在地上,他沒有說話,默默地走開了。
不管我如何的拒絕,在采石場的生活一天接著一天,可以用十分殘酷來形容。身上的傷逐漸痊愈,因為天氣炎熱,我來時候穿的衣服在日??嗔χ卸妓浩屏?,經(jīng)過幾天的觀察,這個采石場背面是一座高聳的石頭山,大部分石料都是從這邊開采出來,然后打磨成型運走。另外三面是鐵絲電網(wǎng),而且是通了電的,每個角落都有一座高臺用作站崗瞭望,看守和犯人的數(shù)量幾乎是一比一,要從這里逃跑難度很大。離這采石場不遠的東邊有一條河,河水不算太深,水流也不急,但是河面很寬。
作為一個長期在室內(nèi)工作的人來說,這種鍛煉可以把人逼瘋。而且,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悄悄問我,愿不愿意說出畫的下落,我理都沒理,只是每次都對著他們啐吐沫。
身在國外,我也搞不清季節(jié),只知道時間大概過了兩個月,現(xiàn)在應該是北方的春季了。我斷了的肋骨也奇跡般的復位,原本無力的體格硬是變得越來越結實,唯一的問題是根本吃不飽,因為每天的伙食都是一樣的,在芭蕉葉上面攤著幾片不知名的綠色菜葉和發(fā)餿的米飯。
一天,我正在采石場邊上的鐵絲網(wǎng)籬笆墻下敲石頭,猛地發(fā)現(xiàn),鐵絲網(wǎng)外面居然長著一棵桃樹,大概是哪個看守吃桃子丟出去的果核長出來的。我就那么貪婪地看著樹上那幾個微微發(fā)紅的桃子,不斷地吞著自己的口水。心里想著,等出去了,一定要狠狠的吃幾個家鄉(xiāng)的酒保桃子。
隨著時間推移,季節(jié)的變換,天氣漸漸轉涼,采石場的犯人也不斷地有人因為各種原因丟掉性命,我意識到如此難熬的地方,如果不想辦法出去,死在這里也是大概率的事,難道真的要向王靖恩投降,交出那幅畫來換我的自由嗎?
我本來聽不懂看守們說的話,但是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采石場里面有很多中國人,慢慢的也學了幾句,才知道,我身在中緬邊界地區(qū),這里離金三角很近,要想逃走,絕非易事,直到在排隊打飯的時候遇到了救過我的老頭。
這人叫孫瞎子,是遼寧人,五十歲出頭。本名孫大志,戴著一副沒有度數(shù)的平光眼鏡,因為平時裝瞎逃避勞役,人送外號孫瞎子。他在這里待了十來年,至于他是怎么進來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概和我一樣吧。
本來我計劃多打聽離開這里的方法,孫瞎子提醒我說盡量不要這樣,多說話只會讓你更早的進去死人堆里面,在這個采石場,活人出不去,只有死人,才可以離開。他說逃跑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穿過東邊的河面,河對岸就是我的祖國,只要游過河就安全了。
孫瞎子平時喜歡研究易經(jīng)和奇門遁甲,這一點和我正好有了共同語言,我們在下了工,吃飯的間隙偷偷的研究逃跑的辦法。他對我說,他研究了好幾年,總是鉆研不透,因為卦象顯示,生門既是死門,死門就是生門。孫瞎子研究易經(jīng)的方向和我不同,他所說的生門和死門乃是奇門遁甲中的演算排盤,和我所用的梅花易數(shù)大相徑庭。
有一天吃飯時候我和他說,只要我能從這里出去,就一定救他離開這里,他看了看我沒說話,默默地捧著飯走開了,我知道他并不相信我有這個能力。
既然有了目標,那就要想辦法達到目標,我在心里默默地盤算起來。
很巧合的是孫瞎子最近得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就是每個月的五號,把最近死了的囚犯拉出采石場,埋在河邊的亂葬崗里。
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把給看守擦鞋得來的半盒煙賄賂了采石場的陳醫(yī)生,說他是醫(yī)生,因為他平時穿著白大褂,然而他卻不會醫(yī)治病人,在這里,得了病的人,全靠生命力來熬,熬過去是生,熬不過去就是死。而醫(yī)生的任務就是確認你是真的死了。
某一天的早上,天氣涼的讓人渾身戰(zhàn)抖,我偷偷往自己頭上澆了很多涼水,果然不到半天時間,我就開始發(fā)燒,打擺子拉清水。我被組長扔在一個草棚子里面等死,陳醫(yī)生看過之后,給了我一把柳樹葉子,讓我嚼碎了吃下去,他說這或許能救我的命,剩下就看我的造化了。
天快黑的時候,我的意識漸漸模糊,我叫旁邊的人幫忙喊來孫瞎子,告訴了他我的計劃,他略微躊躇了一下就答應了。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正下著大雨,嘴里滿是沙土,天邊透出一絲朦朧的光亮,和我計劃的一樣,我在一堆死人的最上面,靠著我頑強的生命力戰(zhàn)勝了高燒。孫瞎子故意把我放在離地面最近的地方,還給我預留了出氣的口鼻,在泥土里我必定是出了很多的汗才退了燒。半夜開始下起大雨,這大雨叫醒了我,寒冷的雨水浸透了我的骨髓。我在泥水中掙扎著爬起來,任憑雨水沖刷著身上的污漬,那感覺就像獲得了一次新的生命。
大雨中,遠處的看守沒有注意到我,我也顧不上恢復體力,趁著這大雨的掩護,迅速跳進河中,向著河對岸,自己的祖國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