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塢堡中央的大堂內外聚滿了人?;妇白诖筇谜醒耄瑑叭灰桓眽]主的派頭。
昨天下午,桓景就派唐大腳去走訪白云塢的每一戶佃戶,提醒他們明天塢堡主要開大會。此次大會涉及未來塢堡的制度,如果有感興趣的租客可以派人來聽。
“別緊張,就當項目組開組會。”
望著大堂外的人山人海,他心里暗自給自己打氣,努力回憶以前在某大廠的時候,公司領導是怎么說話的。
除了桓景自己這一家,大堂里還有塢堡中的幾個頭面人物,有一些是桓家的近親,有一些則是后來加入的佃戶。一般來說,桓家的近親是有自己的土地的,而佃戶們則幾乎沒有自己的土地。
簡單的幾句開場白后,桓景把自己大概的想法描述了一下。首先,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為了確保安全,塢堡內部得形成一個軍事化的體制。簡單來說,大家不再分佃農(nóng)和桓家人,田地的收益歸白云塢所共有。農(nóng)民平時屯墾,拿塢堡上派發(fā)的糧食,戰(zhàn)時就成為士兵。
“那不就是屯田制么?魏武帝早就搞過了。推行了幾十年,最后還不是變成了占田制?!笔拕偩笌ь^唱起了反調。
又是這個杠精,桓景腹誹道。
不過他早就做好了準備,“每個時代有適合每個時代的制度。從屯田制到占田制,并不一定就是進步。當朝武帝之所以改成占田制,是因為當時沒有用兵的需要。而為了應對眼下的亂世,非改革不可。
“何況,我們也只是塢堡內部的小制度,屯墾而已,不用上升到屯田制。另外,我們主張官兵平等,農(nóng)兵不是主官的奴隸,這點也是需要強調的?!?p> 桓景說完,怕沒人聽懂,又加了一句,“簡單來說,大家戰(zhàn)時打仗,平時干活,有糧大家分?!?p> 堂外的佃農(nóng)聽到有糧大家分,一下明白過來,開始歡呼起來。
待喝彩聲稍稍平息,一個白衣長者向桓景拱了拱手,來到大堂前面。他叫桓遲,來自桓家的庶支,是桓弼的遠房堂兄,現(xiàn)在是白云塢第二大的地主。這次桓景頒布這個政策,事先并沒知會他。
“這個有糧大家分,還是不太妥當。我自己土地上產(chǎn)出的糧食,為何要供給其他人呢?我的就是我的,我的不能變成你的,就是這么明白的道理?!被高t一攤手,很明顯他是不愿意交出手頭的土地的。
“伯父,如果是二十年前,確實是如此。但現(xiàn)在可是亂世,上一次亂兵入侵你也看到了。如果他們洗劫了白云塢,那么在瓜分贓物的時候,還分什么你的和我的呢?”桓景之前做好了預案,就是抓住牢牢安全問題不放。
“唉。話雖如此。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現(xiàn)在老塢主尸骨未寒,你就把田收了,這是不孝!”
喲,搞道德綁架?桓景自然是不吃這一套,可是桓遲說這番話,顯然是意圖說服王雍容。雖然說昨天桓家內部已經(jīng)通過氣了,但是桓景還是怕她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于是他轉頭望向母親。
“老塢主以仁義治理白云塢,只要景兒奉行仁義,就是守了孝”,她緩緩地說,“現(xiàn)在最大的仁義是人命。如果我們白云塢被亂兵屠滅了,還談什么仁義之道呢?”
女主人都發(fā)話了,這下桓遲沒法再就孝道發(fā)揮。
他憋紅了臉,在堂上來回踱步?;妇梆堄信d趣地看著他的表演。
只見他干脆不管桓景一家人,向大堂外快走幾步,面對堂外的人群,“有土地的聽好了,少塢主說得好聽,有糧大家分。但是分糧的就是他們一伙人,你們怎么能確保他們不會把你的糧私吞了呢?”
這番話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堂下眾人,尤其是有土地的那些自由農(nóng)開始議論紛紛。
他趁機填一把火,“以前老塢主在的時候,可不會有人來把你們的田收走;這幾年收成不夠了,他們就開始打歪主意,這是變相盤剝——”
話還沒說完,他感到桓景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身邊。于是他住了嘴,畢竟桓景這個呆霸王之前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打我啊...桓遲心里期盼著,只要桓景一沖動,自己發(fā)動大眾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但是桓景沒有出手,卻開始寬衣解帶,在眾人露出了自己的裸體。
堂下一片嘩然。
“大家看好了,肩上這一處傷口,是我剛沖出塢門時,被劍劃傷的。背上這個切口,則是在塢門外戰(zhàn)斗時,被身后的一個小兵蹭了一斧子。為了保護你們,我連命都不要了,你們還怕我私分了你們的糧食不成?!?p> 他事先故意讓燕燕用顏料在這兩處傷口附近化了個夸張的妝,現(xiàn)在傷口處看起來分外嚇人。
“我不識字,是個砍柴的”,堂下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我不懂什么屯田占田這些制度,也不懂什么仁義之類的大道理。我只認識少塢主身上的傷疤,那就是五天前在塢門口留下的!”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少年。桓景心里暗喜,安插的托兒開始其作用了。
“是的,我那天也在斧手隊”,另一個高大的漢子站了起來,“少塢主不顧安危,沖在最前面!壞老頭子少挑撥離間。”
“少塢主就是白云塢的天!”
堂下開始自發(fā)地頌揚起桓景在白云塢保衛(wèi)戰(zhàn)當天的英勇?;高t看著眾人,僵住了。
桓景興奮地想起,自己當時脫去盔甲只是一時興起。沒有想到,當時打仗磕磕碰碰意外留下的傷痕,現(xiàn)在會派上用場。
哼,你這老頭子會道德綁架。我就不會嗎?
“另外,我們會教大家讀書習字”,桓景趁熱打鐵,“你們之后可以自己來翻看賬目,看看有無私吞糧食的情況?!?p> “還有,哪天太平了,原來的土地,和新開墾的土地都是你們的?,F(xiàn)在我們只是代為保管?!?p> 堂下眾佃戶陷入了狂熱的狀態(tài),他們歡呼起來。反正他們現(xiàn)在也沒田,倒是樂得看桓遲這種大地主吃癟。
夾在佃戶中的有地農(nóng)民不好再表態(tài)反對。他們中不少是保衛(wèi)戰(zhàn)當天的戰(zhàn)友,對桓景也更親切一些。再加上桓景所說的安全和公平分糧正是他們需要的,還承諾隨意監(jiān)督和戰(zhàn)后的土地所有,聽起來也不比之前更差。
只有桓遲和少數(shù)幾個真正的地主氣得牙癢癢,但是面對洶涌的民意和桓家的實力,他們也不好說什么。
“那么我們的制度就算是定調了,散會之后,我會張貼細則的?!?p> 屯田和占田之爭暫且取得勝利。接下來,是這個軍農(nóng)一體的塢堡軍隊編制問題。
桓景大概向眾人描述了一遍他的治軍方針,他準備在塢堡保衛(wèi)戰(zhàn)那支民兵的基礎上,建立一支五百人的真正的軍隊。大概一共四百步兵,一百騎兵。其中步兵分為長槍兵、刀斧手和弓箭手。
桓景之前已經(jīng)從譙城征召了八十壯士,而由于保衛(wèi)戰(zhàn)的威名,這幾天來歸附白云塢的流民越來越多,才五天時間,就又聚集了一百來人。加上白云塢本來的三百多能戰(zhàn)之人,才勉強到五百之數(shù)。
這就意味著,白云塢必須耕戰(zhàn)一體,全民皆兵。
“有人可能會問,這么多人我們養(yǎng)得活嗎?白云塢人是變得更多了,但是白云塢自己也在變得更大。我們憑借自己這點土地是肯定不夠的,一定需要擴張?!?p> “那么去哪里擴張呢?”堂下的托兒不失時機的問了一句。
“好問題。這次去給家父送葬的路上,我經(jīng)過苦縣東部,發(fā)現(xiàn)那里的塢堡主都逃得差不多了,土地空了下來。這簡直就是白送給我們的。只是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p> 桓景故意賣了個關子。
“什么麻煩?”“塢主直說便是,我們一定鼎力相助!”
“苦縣縣城被乞活軍占領了,要去苦縣種田,就要有一支軍隊來撐腰。所以請大家一定要支持我們的擴軍計劃。”
擴軍是為了保護田地,種田是為了養(yǎng)軍隊,這是一個正反饋。
桓景接著說,“只是這個計劃可能得延遲一小段時間。我本來打算讓桓宣去苦縣屯墾,我留守白云塢推進改制??墒俏覀儸F(xiàn)在需要有人去聯(lián)系江東的瑯琊王,這個事情必須宣弟去。所以只能等宣弟從江東回來的時候,再分兩處屯墾?!?p> 這確實是無奈之舉,和江東搭上線是越早越好,最好是得到一個便宜官位。反正司馬睿暫時無心江北,北面什么豫州刺史、譙郡太守之類名號隨便亂給也不礙事。
這些名號代表著和江東朝廷的關系。之后招募流民,這些名分會成為金字招牌。
只是除了自己家人,現(xiàn)在白云塢有一定文化的人,都是地主,不太能被信任。
正當他遺憾不能立馬雙線屯墾的時候,堂下傳來一個聲音:
“少塢主何愁沒有人用?如果二塢主要去江東,那么我自薦去苦縣負責屯墾的事情?!?p> 那人徑直走向臺前,眾人紛紛讓開了道?;妇绑@喜地凝視著眼前之人,發(fā)現(xiàn)除了長相還算端正,只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中年人。
“郗道徽?!”端坐在堂上的王雍容驚叫起來,“你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都不說一聲!”
郗道徽?桓景漸漸想起了這個名字,那是出發(fā)去譙城的清晨,那個像乞丐一樣的家伙。
————————
“帝初起兵時,盡釋其奴婢部曲,屯田于苦縣?!薄冻の涞郾炯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