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單自己回的家,沒讓任何人陪。
從無意點開那封郵件開始,到被人拉進了一個群,再到查到發(fā)件人是皛城發(fā)展規(guī)劃局里的某位工作人員,直到自己到達了省城,最后坐在這輛小小長途汽車里,所有這一切的發(fā)生,也不過短短一周。
群里的人商量了一會,起先是想在網(wǎng)上搜到電話后打過去問一問,但阿單說:“我本來就打算明天回家的,車票都定好了,我作為先遣部隊去幫你們看一看,最后得到結果我再發(fā)到群里?!?p> 其實剩下的四個人都在群里說完同意了,阿單才開始訂票,好在老天垂憐,余票充足,沒讓阿單成為那個打腫臉的瘦子。
臘月二十七的下午三點,阿單從靠背上醒過來,汽車走的路不太平整,有好幾陣都是晃晃悠悠的,加上暖氣開得很足,阿單這覺睡得像搖籃里的嬰兒,再“蕩”一會兒,都怕自己會哭著要喝奶。
阿單急忙擺正姿勢,把頭望向窗外。還在郊區(qū),路邊的樹伸著粗壯且靈活的枝丫,遠方是褐綠色的麥田,一直鋪到天邊去。這種千篇一律的景色,阿單打小就看得多,但看得再多,自己也沒煩,還能盯著看起來沒有什么變化的景色起勁地找著每棵樹、每塊田、每輛車的細微不同,這可能是與生俱來的樂趣,或者是臨近家鄉(xiāng),從心底里升出來的一小份歡喜。
回去,聽上去像是只有兩張車票的聯(lián)系,但真正做好這個決定,還需要一點契機,一點努力和一點打算。當然了,成年人中的一點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少,“微微薄酒不成敬意”、“區(qū)區(qū)小禮不值一提”,阿單混得久了,也知道了哪些話里有什么意思,什么時候的少是多,什么時候的多其實意味著少。
車窗外開始出現(xiàn)高樓的時候,車子里也順勢吵鬧了起來。整輛車里坐的都是帶著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一年到頭了,難得一聚的日子,挨誰身上都是歡天喜地的。
有人聊起工作,順便問問工資,有人聊起孩子,順便問問成績,有人聊起住址,順便扯點關系。阿單故意把頭扭到很靠窗的那邊,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自己不想?yún)⑴c到任何一場談天里去,某種意義上,話匣子和潘多拉魔盒差不多,一打開就都收不住了。
市區(qū)里的樹掛上了應景的小裝飾,彎彎繞繞的,五彩繽紛,阿單瞅著很快就閃過去的那些的樹,頭和眼睛都沒動,但腦子因為想?yún)⑼高@些彩燈有什么規(guī)律而轉得很快。最終到站的時候,阿單才放棄,沒什么規(guī)律,可能工人看哪個拿著順手就掛上了吧。
下了車,三點三十七,阿單急忙招呼了輛出租車,要先解決郵件的事,群里的人都等著呢。
到了發(fā)展規(guī)劃局,門衛(wèi)沒攔,阿單自顧自地走進了直沖大門的那棟大樓,但一樓的辦公室門都緊閉著,不知道該問誰,也不知道是否唐突,阿單猶豫了很久也沒敲響任何一扇門。
還躊躇著,從樓梯上正好下來一個穿著黑色棉襖、戴了藍色帽子的人,看體態(tài)像是大爺,阿單走上前去:“大爺,跟您打聽個事?”
大爺把棉耳套拿下來,中氣十足地喊了聲:“說!”
“咱這是有管著發(fā)送提建議的郵件的人來著吧?我之前發(fā)回來過郵件,但可能發(fā)錯了,我想找那個人確認一下?!眲倓傁氲降脑捫g,希望不要被拒絕才好。
“什么意思?”大爺有點不明白,“郵件是什么?”
阿單頭有點脹:“怎么說呢,就是,就是電腦連上網(wǎng)絡后的一個能收發(fā)短信的東西,對,跟短信差不多,短信,您知道吧?”
“短信我當然知道的,但你剛剛說的什么電腦我不懂,不過你要找管電腦的人對吧?都在203了,你現(xiàn)在去就行,他們還沒下班呢?!?p> 阿單道了一聲謝,快速上樓找到了203,敲了兩下門,阿單直接探進頭去:“請問是誰負責發(fā)咱這提建議的郵件的?”怕人引起警惕后選擇回避,阿單特意用的是非常好脾氣的那一面。
坐在靠窗位置的那個人很明快地站起來了:“是我,怎么了?”
阿單邊從袋里掏出手機邊走到他身邊去:“您看一下這個,是您這發(fā)的嗎?”
他接過來瞅了一眼,有一丁點沒藏住的震驚還是從表情上露出來了:“不是,我從來沒發(fā)過?!?p> “那這個郵件地址,是您的嗎?”
他放大看完之后,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好像是。您稍等一下,我在電腦上再查一查?!?p> 阿單在旁邊等著,沒有急躁的意思:“我收到之后覺得有點奇怪,發(fā)現(xiàn)這個地址之前也發(fā)過,就順藤摸瓜到這來了?!备挥幸幻嬷壍娜?,把事情說得越簡單越不帶攻擊性越好。
他皺著眉頭看了一會電腦,像想起來什么似的也拿出了手機,撥完號后給阿單微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您再等一下,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p> 喂了一聲后:“小樂在家嗎?讓他接個電話?!?p> “小樂,你那天來我辦公室后,用我電腦干嘛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阿單聽不太清,但也已大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是小孩子的惡作劇而已,讓群里的人心焦了這么多天。
剛掛斷電話,阿單等著他來到自己面前解釋:“真的不好意思,弄明白了。是那天我孩子用我電腦練習了上微機課的內(nèi)容,登了我的郵箱,還試著給你們發(fā)了郵件,我等會就給那些人再發(fā)一個解釋和澄清的郵件,為給你們帶來的不好影響我再道一個歉?!?p> 他頓了頓,接著又想起來:“您既然找上門來了,就說明您對這事是在意的,耽誤的這些寶貴時間,您看看怎么補償給你?”
說話討巧,道歉也夠誠懇,阿單并不想怎么難為他:“沒關系的,我就是今天順路過來一趟,補償什么的談不上,說明白了就行?!睘榱穗p方的面子,說點違心話根本不怎么要緊。
阿單拉開門準備走的時候,也想起來:“對了,也別太苛責孩子了,是叫小樂吧?我猜小樂也沒什么壞心思,貪玩罷了?!?p> 那個人點點頭,一副虛心接受的樣子。
剛出大門,阿單在群里發(fā)消息:搞清楚了,是惡作劇沒錯,大家不用太記掛著了,不久那個郵箱賬號應該會再發(fā)一封解釋和道歉的郵件。
沒管其他人分別是怎么回的,或者誰還在刨根問底,阿單心思已經(jīng)不在那個郵件或是那個群里了。一點點靛藍色繚繞在遠方的天地交界處,夜晚快要昏沉沉地來了,離家還有一段距離呢,阿單就聞見了一股很重的油煙味。
單爸和單媽一個蹲在大鍋前燒火,一個站在旁邊拿著一雙長筷子,有一點點油花濺起來的細微聲音傳出來,還有兩個人的交談。
“看著點火,別太大,上次焦了后送去那邊的都沒吃完,說不好吃呢?!?p> “上上次給他們寄去的已經(jīng)不算是很糊的了,不是也沒吃完?可能人家的胃都變了,不愛吃咱們這些東西了?!?p> “瞎說,覺得不好吃了他們怎么會還打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寄過來?胃里拴著一股叫記憶的東西呢,沒那么容易變?!?p> “好好好,你也看著點撈上來的時間,上次糊了其實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p> “行行行,我都說知道了,你還要一個勁地提個這么多遍?!?p> “我那不是……”
“我回來啦!”阿單“嘹亮”的聲音打破了剛才有點火藥味的交談,隨著院子里的油煙氣一塊飛到了天邊去。
單媽把手里的盆放下,邁出門檻,用欣喜的眼光打量了阿單好一陣子,又望望阿單身后:“就你一個人?吵架啦?”——帶點小心翼翼詢問的語氣。
單爸緊跟在后頭,幫阿單說話:“什么吵架啦?說不定大隊伍在后頭呢。是吧,阿單?”
阿單搖頭:“你倆說的都不對,沒有吵架,也沒有大隊伍,就是我一個人回來的,請了假,有一點點在皛城的事情要處理,所以就回來啦。”
單媽沒聽完阿單解釋的這些話,她聽到“就我一個人回來”的時候,就趕緊回屋看著她的鍋去了,然后她又把單爸叫回來:“快點,火小了!”
阿單也跟著進門:“我就知道是你倆炸的東西,隔老遠就聞到了。”
“你這鼻子,從小就對吃的特別上癮?!眴伟终f。
“熟了一些,在那邊,你快去嘗嘗?!眴螊尨咧?。
阿單順著單媽的眼神走過去,那邊整齊擺著的三個小竹筐里,依次擺滿了丸子、香椿和炸魚,阿單挑了個熱氣最少的丸子,整個放進嘴里,溢滿嘴的肉香,好像讓自己重返童年了。
阿單又回到大鍋前,問:“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p> “幫什么啊,兩個人夠了,你忙自己的事情就好?!眴伟只亍?p> “嗯,你回屋去吧,這里油煙味大,很容易往衣服里鉆的,”單媽又看看阿單的身后,“而且,你肯定沒帶換的衣服,快進屋去吧?!?p> 阿單回到自己之前的屋,開了燈,萬事未變,這邊的書還在這邊整齊摞著,那邊的床還在那邊寬松舒展著。阿單脫了外套,打開衣柜,找了件覺得自己還能套得上的上衣,又溜溜達達地回到了鍋旁。
單媽看清了那件衣服,對阿單笑起來:“高中的衣裳了,你竟然還穿得下?!?p> 阿單低頭看看:“高中的了?我怎么覺得像前不久才穿過似的?!?p> 單爸在灶臺前抬頭:“哪前不久啊,你最后一次穿這衣服還是在你靚靚表姐的婚禮上,你想想,她孩子現(xiàn)在多大啦?”
可不是,那孩子去年見過一次,皮得很,上躥下跳地吵著要吃糖,他爸他媽都勸不住。
單媽邊往鍋里下藕合邊說:“現(xiàn)在是個小皮猴?!?p> 順著牽開的思緒,他們?nèi)齻€在廚房里聊了炸完全部東西的時間,家長里短,聽來的八卦,什么事情都能你一嘴我一嘴。
炸完了,也吃得差不多了,單媽在柜子底下拿出團在一起的透明塑料袋,問阿單:“你什么時候走?”——仿佛是打定了阿單不會在家過年。
“明天下午?!?p> “這次拿點什么?有不想吃的嗎?還是各樣拿一點?照我說,少拿一點,多了可能會吃不完?!?p> 單爸在旁邊附和:“對啊,緊著吃,吃不了就給別人分一分,別到最后放壞了扔掉,怪可惜的?!?p> 阿單要回答兩頭的問題:“跟以前一樣,各拿一些好了。都吃得完的,用不著分給別人,別人肯定也會從家里帶的?!?p> 單爸點頭:“說的也是,可能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過年的味道吧?!?p> 單媽邊熟練地往袋子里裝著,邊說:“別人家?guī)У母奂艺ǖ目刹灰粯?,要我說,你也跟你的同事分一分,讓他們嘗嘗,看看到底是誰家的好?!?p> 單爸又來重復那句從小到大說了千遍萬遍的話了:“對,要跟同事(同學)搞好關系?!?p> 阿單被逗笑了,說:“我都多大了,怎么還拿我跟小孩似的教育?!?p> 單爸單媽停下手里的動作,一齊看向阿單:“你看你,穿著以前的衣服,可不就是那個每次回家都說聞到了好吃味道的那個小孩嘛。”
阿單鼻頭微微一酸,想說自己可不是小孩了,但最終又什么都沒說。
第二天的阿單睡到九點才起,是被旁邊大聲聊天的聲音吵醒的,聽聲音像是爸的老朋友,果不其然,走到正屋看到頭發(fā)微微花白的魏叔,阿單問了句:“魏叔,來了一會了?”
“有一個鐘頭了,阿單啥時候回來的?”
“就昨天。”
“在這過年?”
“不,今天下午就回去?!?p> 寒暄到這,魏叔跟單爸單媽又就著剛才的話題聊起來,阿單坐在一旁,打開電視調(diào)小點音量,然后開始嗑起瓜子。
面前的黑瓜子皮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山,魏叔先是眼光瞥到阿單這邊,話題也順便落過來:“阿單這孩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安安靜靜地,能坐在那一整個下午。”
阿單嗑瓜子的動作突然停住,但還是笑著看向魏叔,沒有否認,只是把這句話接下了:“所以啊,世界上哪有真正的大人啊,”都是小孩子披了個殼。后半句有點詭異,阿單沒說。
等魏叔走后,阿單又坐在那嗑瓜子,阿單邊嗑邊想,我真的和小時候一樣嗎。小時候的自己用魏叔的詞總結來說是安靜,安靜到有點內(nèi)向,但長大了后,阿單開始變得隨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自己安靜的程度,可以推杯交盞,可以彬彬有禮,可以說點俏皮話,可以大殺四方,但好像回了家,自己就變得和外面不一樣了,因為阿單知道這里是安全的,自己可以不用全副武裝,不用費心想著修復哪句話的漏洞,不用在人前做個得體的自己。
以前阿單沒回來過年的時候,在那邊,也要準備得充分才行。從買菜補充年貨開始,到準備各家的禮物,到想著怎么宴請來的客人,和愛人合作,一塊做個稱職的大人。但回了家,自己好吃懶做就可以了,這也不用操心,那也不用插手,爸媽嫌自己笨手笨腳的,還像個小孩一樣護著自己呢。
下午離開的時候,阿單只簡單提了一包炸貨,剩下的讓他們郵寄過去,單媽問阿單什么時候再回來,阿單想了想:“也就這幾天吧,我再回來一趟,”
火車啟動的時候,阿單看著外面越來越有年味的街道,心里一陣難過,一滴淚順勢從臉頰上滑落過來,但阿單沒讓這種難過持續(xù)太長時間,坐上火車,出了界,自己就該做那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
窗外一朵紫色的煙花在寂靜的天空中炸開,車廂里有人小聲討論怎么這么早就放起煙花來,阿單往窗外看了看,再沒有任何聲響,只有一大片暗黑色的天空。
茫茫人海,自己該遁入星河,匯入萬千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