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感覺指尖上女孩的衣服如此柔軟,懷里的女孩也如此柔軟,像是夏夜里的夢。
夢醒了,無邊的夕陽籠罩著他們。
女孩退開了一步,站在他身前,默默地看著他的眼睛。忽然她拉住了少年的手,拉著他朝著遠處奔跑。
他們的手心交疊著,以往女孩都是牽著他的手腕的,第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心。
他的手感覺傳來一種溫暖,他的心感覺傳來一種溫暖。
他們跑過整個學院,他們在師生的好奇目光中奔跑,漫天的云霞似乎都跟著他們游走。
他們登上了馬車,在轆轆而行的馬車里坐在一起。
“我們要去哪?”秋然問。
“你等等就知道了!”女孩笑,她重又變回了那個古怪的小精靈,莫名地神秘起來,像是帶著重要的人去看自己守護的巨大寶藏。
夏天在車廂里跑動不停,偶爾也繞上秋然的肩膀,發(fā)出短促、輕微的“咯咯”聲。
忽然絲質門簾外的車夫輕吁一聲,停住了疾馳而前的馬車。夏未末站起身來,正要掀開簾子察看情況,門簾卻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夏無余忽而鉆進了車廂,把方形的檀香木盒放下后,靠著廂壁氣喘吁吁。
馬車又疾行起來。
“你怎么了?”夏未末問。
“沒……沒怎么……”他咽了下口水,終于把氣喘勻了,“我一路縱馬過來的,恰好看見你們的馬車,攔了下來,不然就錯過了?!?p> “你找我們?”秋然問。
“對啊,”夏無余也好奇起來,“不是離封沁下學還有兩刻時間么?你們怎么出來了?”
“要你管!你找我們干嘛???”夏未末看著他問。
“沒什么事,”夏無余伸手打開他帶上來的木盒。秋然看見了他拇指上的扳指,仍然是羊脂白玉的,夏無余有個習慣,每天都會換一種玉質的扳指戴,今天卻沒換。他接著說,“我找了些好東西?!?p> “是么?什么好東西???”夏未末也伸手開木盒。
“給秋然的。”
“給我的?”秋然好奇起來。
“我和你說,找這些東西可不容易,我從昨天夜里就四處搜羅來著?!?p> “說得這么神秘,到底是什么???”夏未末太好奇了,直接從哥哥的手里拽過了盒蓋,去看盒里的情況,一瞬間她失望了,“什么啊,我還以為什么寶貝呢。”
“當然是寶貝了,這是竹蜻蜓,”夏無余拿出一個青竹所制的物件,他兩只手掌夾住竹柄,快速一搓,松開雙手,讓竹蜻蜓旋轉飛起。他用力不大,在竹蜻蜓快要觸碰車頂時又旋轉下落,正好墜進了秋然的手里,“我去城東的機巧店定制的,獨一份的?!?p> “什么啊,夏無余,秋然是班牙院院長的學生,這東西一天給你做幾十個出來!”
“?。渴敲??還有這個,”他又拿出一個上圓下尖的褐色木頭,連帶著一個黑色的長皮鞭,“這個叫獨樂,秋然,你肯定沒玩過,用鞭子抽打的,轉的可快了。車廂太小施展不開,晚上一定和你比一比?!?p> 秋然看著夏無余遞到他手里的物件無可奈何,這玩具他五歲后就不玩了。
他又拿出幾個玩意兒,扯鈴、透索……一件一件堆在秋然懷里,仿佛展示著珍藏多年的寶貝。
秋然沒說什么,夏未末卻偶爾拿過一兩件端看。
忽然一陣香氣充盈了車廂,夏無余把木盒的第一層拿開了,第二層彌漫出來的清香讓人不由得側目。
“天花畢羅,”夏無余笑,把小木盒里裝著的點心遞給秋然,又拿一個給了妹妹,“就是九煉香,我去宮里讓御廚現(xiàn)做的,以前都是燒尾宴上才吃得到,秋然你快嘗嘗?!?p> “夏無余你一天跑了多少個地方???”夏未末咬了一口鮮香的糕點,催著秋然也吃了一口。
“沒幾個,還有還有,”夏無余又端出一個白瓷的碟子,送到女孩面前,上面擺著幾個造型奇特、顏色深黃的吃食,“這是菠蘿蜜,拂箖國商運過來的,剛送到族里。我搶了一個出來,太重了,可以說是最重的水果了,我實在抱不動,就讓人切開,先帶了些給你們嘗嘗?!?p> 女孩接過了瓷碟,拿了一塊遞給秋然。她自己卻沒吃,眨著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她看著哥哥又從木盒里往外拿著吃的,巴旦木、開心果……幾年前的記憶一瞬間清晰了起來。
“我想起來了,”她瞪大了眼睛,笑著看向自己的哥哥,“夏無余,我想起來了,這些是阿婆走的那天阿爺給你的東西?!?p> 夏無余撓了撓頭,又點了點頭。
“我可還記著呢,”夏未末說,“阿婆去世那天你把自己鎖在屋里,誰都不見,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干嘛,墨云軒的丫鬟和仆人都急死了,連帶著整個府里的人都著急。后來阿爺為了哄你,想方設法地找了這些吃的玩的?!?p> “對啊,”夏無余終于把東西都拿給了秋然,“我想著沒準秋然也會喜歡呢。”
“那你那天哭了沒有?哭了沒有?”夏未末探頭去看夏無余的眼睛,見他沒有回答,用食指在臉頰上拂了兩下,“肯定是哭了,羞羞羞,你不害臊的么?”
“哪有……”夏無余否認,他聽著車廂外安安靜靜的,分明已經出了洛陽城很遠了,忽然好奇起來,看著秋然,“對了,你們是去哪???”
秋然也不知道,轉臉看向了夏未末。
“你猜啊!”女孩朝著兩個人神秘地笑。
“是要去云葉族里么?”夏無余掀開柔軟的青色窗簾看了一眼,不敢確定地問。云葉一族大部分族人都住在洛陽城外的云葉山,偶爾他們會過去游玩,有時是節(jié)慶,有時看心情。
“不是,”女孩搖頭,“你猜不到的!”
灑在馬車上的夕陽忽然被遮住了,層層疊疊的林木擋住了夏無余的視線。他看了看,轆轆不停的馬車在果樹林中穿行,沒有停下的跡象。
先是孟津梨樹,他聽別人說起過,這是封沁山居堂移栽出來的果樹,果子甜又脆,因為只長在洛陽郊野,又被叫做“洛陽金桔。”他看著一個個樹影,開始成熟的梨子一個一個像是要墜下枝條,他認出了一些,那些是秋落白和馬蹄黃。
然后是金珠果樹,這是千青處根據(jù)深山茂林中的中藥食材小沙梨培育出來的,青嫩的果實還沒長成。他以前吃過成熟的果子,黃中透亮,據(jù)說還有醫(yī)療作用,是果中珍品。
林子太過繁茂了,開始出現(xiàn)高聳的喬木。他把簾子放下了,看著車廂里的妹妹:“你不會要帶我們摘果子吧?怎么看我都像來錯了,除了我,你們倆誰會爬樹?”
“才不是!”夏未末哼了一下。
忽然駿馬輕嘶一聲,馬車停了下來。
夏未末急忙跑到車門邊,把柔軟華麗的門簾掀開一線,她探過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她想來的地方。
“到了!”她轉臉朝著兩個少年示意。
“嗯?哪兒???”夏無余從另一側掀開簾子,跳下了馬車。
“秋然,”女孩輕聲說,“下車吧?!?p> 少年跟在女孩的背后下了馬車,站在繁茂的柘桑林中。領口別著黃金利劍的護衛(wèi)和丫鬟仆人都綴在了馬車后方,女孩拉著他走到駿馬的前邊,站在桑林的邊緣。
他一瞬間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幅畫。
他們站在林邊柔軟的泥土上,滿目望去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金燦燦的稻谷仿佛延展到天邊。橙紅的落日在遙遠的地方下墜,碩大的圓輪還有半個留在天與地的交界,將燦如錦繡的夕陽鋪在了三人身上,在他們身后投下淡淡的影子。
漫天的云霞與煦暖的輕風不斷游走,云霞朝著天際匯聚,輕風從遠處吹來,把芬芳的稻香拂到他們身上。
女孩張開雙臂迎接這絕世的美景。
蟲鳴四起,唧唧咕咕著在耳邊縈繞。她從柘桑樹角的蒲公英花叢中折了三枝出來,分給了兩個少年。
“好看么?”她看著秋然,忽地又轉臉對著田野,輕鼓起小臉,把蒲公英吹散。
一縷縷的蒲公英散落開來,在風中飛舞著飄向遠方,輕盈地落在了稻田里。
白貂忽地從三人身后沖出來,咯咯地叫著,沖進了田野。
“夏天!”女孩輕靈地喊了一聲,也跑了出去,追著已經隱沒在田埂里的白貂。
夏無余笑,揮甩著手里的蒲公英。
“末末就是這樣的,”他看著身旁的秋然,輕聲說,“她分享她喜歡的東西給別人,希望別人也能像她一樣喜歡?!?p> “我明白的?!鼻锶粵]有看他,望著又追起蜻蜓的女孩。
白貂早已跑得很遠了,忽而在田野中站住,探出一個腦袋四處望著,復又低下去,隱沒在稻田里。
夏無余沉默了一會兒:“其實這個地方對末末來說,也許不僅僅是喜歡那么簡單?!?p> “嗯?”秋然轉臉看著他。
“以前我隨阿爺出遠門,去軍營或者到夏家其他產業(yè)的地方打點生意,策馬回來的時候,偶爾在這里看到過她一兩次。
“她站在這個地方,眺望著遠處?!毕臒o余想了想,“后來才明白,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就是可以走到最遠的地方,她一直在洛陽城里,總想出去玩。但阿爺阿娘都忙,她是女孩年紀又小,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說起來,真的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時候,還是阿婆走的那天。阿婆不像其他的老人只疼孫子,她特別寵愛末末,感覺都勝過了我。雖然末末說我那天把自己鎖了起來,而她呢,更是難過。
“她忽然失蹤了,哪里都找不到。阿爺阿娘都急壞了,把全族的人都派出去找。最后是阿爺騎著馬到了這里,發(fā)現(xiàn)了正坐在樹腳,抱著膝蓋哭泣的末末。她自己一個人一步一步走到了這里?!?p> 秋然一瞬間明白了他話的意思,他們兄妹倆都在用自己覺得合適的辦法來照顧他。
“放心?!彼f。
放心,我沒事。夏無余知道這個少年沒說的半句話,他笑了起來,伸出左拳放在身前。秋然伸出右拳,默契地和他撞在了一起。
“對了,話說回來,末末那次離家出走,鼓著氣要去長安看潑寒胡戲和會說人話的駿馬。你們是在長安遇見的?”
不是,秋然想起了遇見的那一天,他們還沒到長安便回了洛陽城。
“我們……”他的話語忽然被打斷了。
“秋然!”女孩在最后一縷夕陽中奔跑,她拉長了聲音喊他的名字。她忽而停下了,轉過身來,笑著舉起手中的油菜花揮動,在飛舞的螢火蟲間高聲呼喊。
“笑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