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個小時過去,秦愈站在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這是2002年的橋都。
他離開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鷺城,只身來到橋都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橋都不虛為一座山城,地勢高低起伏,居民房鱗次櫛比地排列,隨處可見的是綿延階梯。長江水沒有停歇地奔流向前,小城卻一直安睡在它的懷中。
周圍人說著秦愈聽不懂的方言,他們率真、純樸、直爽、潑辣,很難不讓人生出好感。
與鷺城不一樣,橋都是秦愈從未接觸過的城市。他本以為自己多少還是會有些抵觸,可當真正來到這里后,心臟便被一種奇異的感覺緊緊包裹住了。
秦愈緩步行走在陌生的街頭,他明明從未經(jīng)歷過這里的生活,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這應(yīng)該就是橋都對外地人的吸引所在吧,他如是想。
橋都無言,卻是在溫柔地包容秦愈這個外來客,而秦愈則安靜地打量著這座小城,在想辦法和它親近。
這個憂郁的旅人風塵仆仆地來到這座城市,想在這里休息停留一陣子。
得先去找個地方住下來。
面對著彎彎繞繞的城市道路,秦愈心中第一次有了異樣的感覺,橋都的路實在考驗人的方向感。
之前聽他們講笑話,在橋都開車千萬要集中精力,如果不注意轉(zhuǎn)錯了一個路口,那就變成橋都一日游了。
雖說是個笑話,卻也不乏道理。
秦愈坐上了一輛租車,前座的中年師傅大聲說著方言,他一句都聽不懂。
“麻煩把車開到可以住宿的地方?!?p> “哦!小伙子外地人吶,橋都是個好地方,你絕對要好好逛逛!”
原來這師傅說得一口十分正宗的夾生普通話,秦愈忽覺有趣,這橋都人說普通話當真是如此好玩。
秦愈坐在后座,透過車內(nèi)后視鏡去打量前座的中年男人。師傅看起來很普通,樸實的長相卻莫名讓人安心。他黝黑的眼里都是光亮,底層謀生的壓力并沒有打垮他。
師傅發(fā)動車子,而秦愈將車窗降下,側(cè)過頭去望向窗外。
似是忍受不住車內(nèi)的平靜,師傅又熱情地問:“小伙子,你是來這里旅游幾天的嗎?還是打算在這里常住?。俊?p> “大概是常住?!?p> “那行?!?p> 接下來,師傅一直在和秦愈搭話。
“小伙子長楞個帥,女朋友肯定也蠻漂亮哈?!?p> “還沒有女朋友。”
“要不得要不得,都嘞么大人了,也該找個對象了。話說我那個親戚的女兒還不錯,大學生呢,要不我給你……”
“師傅,前面那棟建筑有很多年的歷史了吧?!鼻赜粍勇暽囊崎_話題。
“是??!那可是橋都的標志性建筑呢,我跟你好好擺擺……”
師傅用一口味道十足的夾生普通話,滔滔不絕地向秦愈介紹著這座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一路上都沒停過嘴。
秦愈專注地望著窗外移動的建筑,耳邊是師傅淳樸熱情的嗓音,他時不時回應(yīng)一句,絲毫沒有覺得不耐煩,深邃眼眸中帶有絲絲笑意。
藍天下,一輛普通的出租車載著那個永遠看起來憂郁的男人穿行在車流中。
……
“好了,就是這一帶,周圍風景不錯,價錢也還說得過去?!?p> 秦愈付了錢下車,抬眼去打量周圍。
師傅探出頭來點燃了一支煙,在煙霧繚繞中他微斂著眼睛,用單手襯住車窗邊沿,他又從儲物盒里翻出一張名片遞給了秦愈。
“小伙子,你先找房子,要是今天找不到合適的,就打這個電話,我?guī)湍阏?,包你巴適!”
秦愈收下,禮貌回應(yīng):“謝謝師傅?!?p> 居民房要順著小巷子進去,而另一側(cè)的欄桿外圍不遠處就是奔騰的長江。
秦愈拉著行李箱向巷子深處走去,這里地勢偏窄,他腳下踩著青石板,時不時要走上幾步階梯。
行李箱的滑輪在地面受到摩擦而發(fā)出聲響,混在了周圍熱鬧的氛圍里,絲毫不會覺得突兀。
居民樓前大多都盛開著色彩炫麗的花朵,屋外的竹竿上晾著洗好的衣服,透著陽光的味道,在空中隨著風肆意飄揚。
得了閑,婦女們坐在一起刺繡或是織織毛衣,而男人們則聚在一起打牌或者麻將。大家說說笑笑,這樣的融洽氛圍,讓秦愈這個外來客微微晃神。
路邊有小孩圍成一圈踢毽子,其間那個扎著麻花辮的小女孩突然驚喜出聲:“這個大哥哥好好看??!”
女孩指著秦愈,迫不及待地向同伴們分享自己所看到的,頓時,孩子們都把目光投向了秦愈。
突如其來的被人注目,秦愈略微不自在,加快腳步想離開。不想,那個膽大的小女孩卻徑直走到了他身前。
“你真好看,我從沒在這邊見過你?!迸⒌乃Я?,流轉(zhuǎn)著波光。
秦愈低垂下眼睫,不知如何作答。
女孩倒也不畏懼陌生人,指著行李箱脆生生地問:“你找不到地方住嗎?”
“嗯?!?p> 其實秦愈不太懂她說的方言,但見她指著行李箱,大致是明白了。
女孩靈動地轉(zhuǎn)動著眼珠子,突然想起了江奶奶的事情,“我可以帶你去江奶奶那里??!她正好有空閑的房子?!?p> 她扯住秦愈的袖子領(lǐng)著他向前走,盡心帶路。
秦愈不明所以,卻也只好跟著移動腳步。
陳舊的房子前,老人正俯身在石臺邊洗衣服,女孩向她跑了過去。
“江奶奶,這個大哥哥好像沒有地方住,您不是正好有空余的房子要租出去嗎?”
聞言,老人停下了洗衣服的動作,轉(zhuǎn)過身來望向秦愈。
秦愈點頭示意,“我并非本地人,不太懂這邊的方言?!?p> “年輕人是想租房子嗎,我這里有空余的房子,你有沒有興趣看看?!?p> 老人笑得和藹,普通話很流利,她和秦愈交流不成問題。
“好?!?p> 隨后,老人牽著女孩,把秦愈帶到了隔壁的房子前。
緩步走上石階梯,秦愈注意到,鐵柵欄已有了銹斑,它盡職地守護著眼前這棟古老的房屋,數(shù)年如一日。
老房子通過了歲月的洗禮,褪下了原本明麗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臉被刻上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皺紋。
墻壁上有著古老的花紋,歲月悄悄地在墻上剝落,只留下一縷淡淡的青色任人遐想。
墻壁的角落里,努力向上攀爬的植物格外青翠,它們肆意地伸展著藤枝,用自己的軀體與這個院子纏繞。只有這棟陳舊的房子才會懂這些小植物的深情。
隱隱聽到了貓柔軟輕細的叫聲,秦愈望去,只見鐵欄邊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飛快地掠過。他失笑,不再多注意那只不愿露面的小貓,微微抬起頭打量著這棟房屋。
日落黃昏時,房屋在樹蔭的遮擋下忽隱忽現(xiàn),在陽光的照映下,意外的給它添了幾絲年輕。
通過柵欄后,老人帶著秦愈來到了大門前,鎖落,三人便進了門。
房子內(nèi)部裝修得很好,家具家電倒也齊全。究竟還是好久都沒人住,盡管看得出來經(jīng)常在打掃,但空氣中還是彌漫著潮濕的氣味。
老人只是給秦愈介紹房子的布局,沒說多話,也沒有自顧自地夸贊這棟房子有多好。
上二樓后,秦愈一眼便看到了那扇窗戶,點點細碎的陽光透過鏤空的雕花小窗灑入了室內(nèi)的木地板上,此時,他便明白了何謂歲月安好。
他緩緩走過去,望見了外面寬闊的長江。
“看好了嗎?覺得房子怎么樣?!?p> “房子很好。”
秦愈面上帶著淺笑,他所說的并不假。
老人抬手撫了撫鬢間的白發(fā),“其實這房子我也不想租給別人的,舍不得?!?p> “您既然帶我來了,那自然有您的打算?!?p> “算是眼緣吧?!?p> 女孩親昵地抱住了老人的腰,她仰起頭問:“江奶奶,你們說了些什么?。磕阍敢庾尨蟾绺缱≡谶@里嗎?”
江奶奶輕摸著小女孩的頭,手心干燥而溫暖,“當然愿意啊,我怎么不愿意?至于住不住那就得看人家了。”
秦愈心領(lǐng)神會,應(yīng)聲:“自然是愿意的?!?p> 老人頗為直爽干脆,談好后就和秦愈簽了合同。
小女孩知道秦愈要住在這里后,高興得跳了起來。她很喜歡這個帥氣的大哥哥,雖然他看起來總是冷冷的。
說普通話,說普通話,她知道秦愈是外地人,便一直暗自糾正口音,為使他聽得懂。
她圍在他身邊不停地講話,聲音清脆,像只快活的小鳥。
“我叫念念,大哥哥你還沒告訴我的名字呢!”
“秦愈?!?p> 念念歪著頭,似乎是在思考是哪兩個字,他便解釋:“秦朝的秦,治愈的愈?!?p> “治……”
秦愈猜想她應(yīng)該還沒學過這兩個字,也就沒多講。
夕陽已然西沉,在外的人也該歸了。
“大哥哥,我要先回家了,不然媽媽會生氣的。對了,我有時間再和小胖一起來找你玩,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好。”
“那哥哥再見!”
念念快活地揮揮手,便跑出了門去,背后的馬尾在空中飛揚。
“小姑娘挺可愛的是吧,多虧了念念陪著我,不然我都不知道剩下的日子該怎么繼續(xù)了?!?p> 望著念念離去的背影,老人有些感慨。
秦愈溫聲安撫:“您不必多慮,每一天自然都有要發(fā)生的事,日子也過得走?!?p> 老人無聲淺笑,似乎是想明白了。眼角的皺紋代表著時光的痕跡,一道又一道。
“可以叫我房東,也可以叫我江奶奶?!崩先送蚯赜?,溫和叮囑著,“進巷子來的那個路口有家大型商場,你應(yīng)該還記得路吧。趁著天還沒黑,可以先去置辦些東西回來,不然這房子里空蕩蕩的,住不了人?!?p> “我知道了。”秦愈聽得認真。
“你快收拾收拾,再休息一下吧。老婆子我就不多打擾你了?!?p> “好?!?p> 送走老人后,秦愈大概想了想今晚需要用到的東西,先買些必需品,日子還長,剩下的再慢慢添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