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冬,寒冷便緊跟著到了,天空灰蒙蒙的,西北風(fēng)吼了一夜。工地上頭一天翻出的濕土,凍得石頭一般。隊長仰起頭望了一陣,說:“看樣子,得要停工了。大家收攏工具,回家過冬吧?!贝蠡锫犃?,扛上工具,一哄而散。
閑來無事,趕集便成了青年婦女們的樂趣。買不買東西,也要去鎮(zhèn)上逛一逛,圖個高興。鳳英同幾個女伴兒,受常氏之托,為大寶、二寶捎回兩件玩具,大家嘻嘻哈哈地走進季位家。
樸水花見有人進屋,連忙笑著招呼:“你們看,我家亂成了土匪窩。有這兩個兒子搗亂,整齊不了啦?!彼吹狡渲杏袃蓚€生面孔,便說:“我忙得昏天黑地的。不知道你們是誰家的新媳婦?”
鳳英笑著答話:“嫂子,我是鳳英,季位和我們很熟悉。早就聽說你家闊氣,跟進來見識見識?!?p> 樸水花剛剛還滿面春風(fēng),忽地臉一沉說:“你就是鳳英?”轉(zhuǎn)臉就不再搭理。她又扭頭對大寶、二寶說:“別鬧了,快看奶奶帶了什么好玩意?!兵P英挺掃興,還想問個究竟。同伴們看出不妙,趕緊打圓場,說:“走吧,回家還要吃飯呢。”拉上鳳英趕緊出門。不料,樸水花補了三個字:“狐貍精!”鳳英聽得真切,轉(zhuǎn)身撲向樸水花,就要動手,幾個同伴緊緊拉住不放。鳳英破口大罵:“你算什么東西?!當(dāng)我好惹?。?!潑我臟水,也不打聽打聽?!瘪R路上趕完集路過的人,伸長脖子朝里張望,人越聚越多。
恰巧季位也回家了,他不明白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撥開人群沖進屋。只見鳳英臉紅脖子粗的叫罵,樸水花抱著兩個孩子不知所措,大寶、二寶驚恐不安。便生氣地問鳳英:“你這是為了啥?有話好說,別嚇著我的孩子。”
鳳英“呸”地朝季位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指著樸水花說:“你去問她。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廢物,你也配?!你給她講了什么?我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
季位進得門,便被鳳英吐了一臉。聽她講完,明了原委,他惱羞成怒,上前搶過兩個孩子,一把拉過樸水花,就朝門外推去:“孩子留下,你走人。紅口白牙,你捏造了什么?我說近來不對勁。給你點顏色,就想開染房啦。我休了你!”
隊長這時正好路過,他撥開眾人,大聲喝止住吵鬧,先對鳳英說:“我聽明白了。不就一句話嗎?你行的端,立的正。憑她一句話,就把你抹黑啦?當(dāng)眾撒潑,成何體統(tǒng)?!”他又厲聲批評樸水花,“捕風(fēng)捉影,無中生有,就是你這種無知婆姨的伎倆。要想保住家庭,就上這手段?”當(dāng)他看到樸水花已經(jīng)是慌作一團時,又緩和了語氣道:“知道做的不對,就點頭認個錯。”
樸水花原本是個老實人,生了兒子后,有些忘形。不料今天惹了個母夜叉,還差點被季位趕出家門。她現(xiàn)在悔恨交加,既恨季位無情,又怕鳳英不依不饒,正不知該如何收場。隊長只讓她點頭道歉,得了便宜似的,雙手捂住臉,連連點頭。隊長見狀大聲說:“這事我做主,到此為止。”鳳英還要爭辯,隊長厲聲地制止了她:“見好就收吧,不就是一句話嗎?有啥大不了的事情?!比缓螅謱Υ蠡镎f:“好了。都散了,散了?!?p> 眾人離開后,隊長又批評季位:“你是個男人,遇事不冷靜,還火上澆油。你這婆姨,沒城府。惹了事兒,又不會收場。說到底,她也是為了穩(wěn)住這個家。看你平時引經(jīng)據(jù)典的,遇事時就豬油蒙了心。給婆姨丟臉,你很風(fēng)光?!”
隊長走后,屋里的空氣似凝固了一般。大寶二寶睡著了,季位倒在炕上,陰沉著臉,雙眼瞪著屋頂,樸水花呆呆地坐著。
歡樂在這個家里停留了兩、三年光景,便又回到了從前。不同的是潔兒長大了,她不再為這種寂靜感到恐懼,她平靜地放下書,取柴、生火、煮飯。她心里清楚:這時候說話,無疑會自討苦吃。飯做熟了,季位和樸水花都沒有吃的意思,潔兒便自己端上一碗走進東屋。屋里許久沒住人,冰窖一般的冷。她放下碗,取了一捆柴,塞進爐灶點著,幾口扒拉完,洗了碗,上炕拉過幾塊被子,和衣鉆了進去。
一場鬧劇不到晚上,便傳遍了全村。月亮上來了,連子輕手輕腳地溜進屋,門的響聲驚醒了兩個孩子,哭聲夾雜著呵斥聲,潔兒捂住耳朵。西屋在一陣喧鬧過后,漸漸地安靜下來。樸水花仍然坐著,季位沒脫衣服就睡下了,不一會兒響起了鼾聲。樸水花此時再看季位,這個男人的樣子,竟是如此丑陋。半張著雙唇,一副酒囊飯袋嘴臉,自己怎會把他像敬神一般的頂在頭上。鳳英說得沒錯,他就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草包,自己憑什么被他壓制二十來年?想當(dāng)年自己嫁的是讀書人,到如今他卻一事無成。圖他家境富裕,自己卻自從過門便沒日沒夜的忙碌養(yǎng)家。
她越想越氣,一把推醒季位,吵鬧起來:“你別睡了。你憑什么要休了我?我為你生兒育女、掙錢養(yǎng)家,你沒掙回一分錢,吃我的,穿我的,你有什么本事?除了會寫對聯(lián),你算哪門子讀書人?文不成、武不就,別人掙十個工分,你掙七個工分。就憑你,這一家子你養(yǎng)的活嗎?你有什么資格耍威風(fēng)?”
季位被推醒,又被她一連幾個貶低,氣急敗壞地坐起,一巴掌打過去,兩個人扭打到一起。兩個兒子嚇得抱作一團,瑟瑟發(fā)抖,哭不出聲來。季位心疼兒子,趕緊松開手,拉過大寶。二寶立刻鉆進樸水花懷里。
季位炸雷般地喊:“你還反啦!憑什么?憑你不賢、無事生非,害我被別人吐一臉口水;憑你不孝,當(dāng)面巴結(jié)、背后丑化我媽;憑你無能,連子好吃懶做是你教女無方,連子嫁不出去,是你家丑外揚!”
一場夫妻大戰(zhàn)結(jié)束,冷戰(zhàn)開啟了,并且持續(xù)了數(shù)月。樸水花的心涼到了冰點,十幾年來低眉順眼地活著,一直認為沒生男丁是季位冷漠自己的理由。如今生了兩個兒子,仍舊在他心里沒分量。既然這樣,也應(yīng)該讓他體會體會被冷漠的滋味。于是樸水花整天板著臉,飯做熟,自己先端上吃,不搭理季位。季位也恨意難消,為了兩個兒子,他又不能一走了之,正是鳳凰落架不如雞,虎落平川被人欺,門里、門外被人輕視。他決心要做一件讓人刮目相看的事。
這日,季位正要出門,樸水花冷冷地說:“家里的錢,只夠買鹽了?!奔疚幻靼坠し值?,糧食本來就分的少。賣糧兌現(xiàn)無疑是拆了東墻補西墻,其實樸水花不提,他也明白,這種只進不出的日子挨不了多久。二十來年,他從來沒為錢發(fā)過愁,近來,他明白了,妻子才是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季位心里升起了負疚感,他“嗯”了一聲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