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荒過后,季位家的日子元氣大傷,常氏年初收的房租全買成了棉花,老兩口疾病不斷,照料兩個孫子的事兒也擱淺了,手頭缺錢,生活仍然過得緊緊巴巴。
一日,季位家正準備吃午飯,從門外進來一個干瘦老漢,對襟衫,大襠褲,頭上扣一頂不合適的鴨舌帽,樣子十分滑稽。進得門來,便大大咧咧地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這個人有口福,正巧趕上你家吃飯?!奔疚灰豢床徽J識,不客氣地說:“哪里來的老痞子,出去!”來人收起笑臉,尷尬地說:“對不起,玩笑開大了?!睒闼▍s說:“我見過這老漢游街?!?p> “親家母,那不叫游街,是我給自己做宣傳,后面還跟一班吹鼓手,是不是?”來人從褡褳里取出一張卷起的紅紙,展開湊到季位跟前。
樸水花搶著說:“對,那天他雙手就是撐一張紅紙,逗笑了一街的人?!奔疚粋?cè)目掃一眼,紅紙上墨汁寫了幾個字‘郝技術員,修水磨一絕,棗樹峁人?!备墒堇蠞h收起紙說:“咱是親戚,連子讓我來的?!奔疚宦犓岬竭B子,又緊張了,連子不會出啥事兒了?這個禍害嫁出去還不讓人省心,便對樸水花說:“既然是親戚,快讓他吃飯吧?!备墒堇蠞h坐上炕沿,得意地說:“在我們住的那片兒,我是名人,只要問一聲修水磨的郝技術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連子說你家還有一個待嫁的女兒,我家也正好有個未婚的兒子,是技術工人,跟我學的修水磨?!?p> 季位一聽,就這事兒,又見這個人舉止粗俗,不等他往下說,便攔下話頭說:“我家的女兒還在上學,現(xiàn)在不考慮這事,吃飽飯,忙活你的事去。我們有重要的事情耽誤不得,正要出門,不能陪你啦?!彼酚薪槭碌卮叽贅闼ǎ骸翱焓帐埃覀冓s緊走?!备墒堇蠞h站起來,背上褡褳,說:“明白了,這是要逐客哩?!睋u了搖頭,走出門去。
連子自從嫁人后,日子過得更自在了,婆婆包攬一切家務,她不主動干活,人家也不便指使。連子躺夠了,對興旺說:“咱家沒事干,我想把縣城轉(zhuǎn)個遍?!迸d旺就每天給她一毛錢,連子用五分錢買一包瓜子,五分錢買四粒冰糖,邊吃邊轉(zhuǎn),中午回家吃飯,下午睡一覺再去轉(zhuǎn)。
過了幾天,她又對興旺說:“你多給我點錢,我中午去食堂墊一墊饑,晚飯回家吃?!迸d旺又給他一毛錢說:“你省點花,我掙錢不容易?!边B子中午就去了縣城最大的“前進食堂”,手上的兩毛錢只夠買一碗素面,吃完不夠。旁邊一個干部模樣的男子買了兩碗肉面,吃到一半,撂下碗筷,急匆匆走了。連子左右看看,沒人注意,便拿過人家的剩面幾口吃完,肉面的味道果然好吃。后來,再去食堂吃完素面,她就坐著不走,眼睛四下劃拉,發(fā)現(xiàn)有剩飯,端過來就吃。一天,她剛端起人家的剩飯,便被兩個穿制服的人叫走,她心虛,不知道會怎么處理自己。
進了收容所,桌子后面坐著一個人,手上拿著筆,在一張紙上敲一下問:“叫什么名字啊?”連子想了一想,說:“我叫季潔兒?!蹦侨藢懲炅耍謫枺骸澳挲g?”“十七”那人“啪”地一拍桌子,“胡說,你才十七歲?”連子趕忙改口說:“說錯了,我二十四歲?!蹦侨诵毖劭此?,鄙夷地說:“還戴著手表,穿著新衣服,為啥乞討?想給社會主義抹黑?”連子的假話隨口就來:“家里發(fā)生了矛盾,賭氣出來,肚子餓了,沒帶錢,看見剩飯,端上就吃。”“又胡說!多久啦?以為我們不了解?是食堂舉報你,你也不想一想,你在食堂乞討,我們怎會得知?!家在哪里?叫你家來領人?!边B子慌了,這事可不能讓興旺家人知道,又編起了謊話:“我家離這里幾十里路,棗樹峁有我家親戚,你們放了我,我這就去親戚家?!彼笾?。那人問:“親戚叫什么名字?”連子忙說:“他是郝技術員,修水磨的。”那人放下筆站起身,走出門去,門閂“啪嗒”一聲,從外面扣上了。
連子心急如焚,又不敢喊叫。過了很長時間,那個人又進來了,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人,見到她就說:“連子嫂,怎么是你?不是說潔兒出事了嗎?”那個先進來的工作人員怒不可遏地訓斥道:“名字也是假的?!你究竟是誰?說不清楚不能走?!边B子嚇壞了,拉著哭腔央求道:“我錯了,我是季連子,求你放了我吧,金錘兄弟,你快簽字擔保,我要回家?!?p> 兩個人走出收容所,連子說:“金錘,這事只有你知道,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只要你幫我守住秘密,我就一定把你和潔兒的事促成,潔兒在縣中學,你去找她,就說是我讓你去的?!苯疱N一聽來了氣,說道:“你別扯了,我爸信了你的話,讓你家人給了大傷臉,我家不缺錢,找對象我不愁?!边B子又急了,說:“潔兒是中學生,聽起來多體面,這樣的對象,你不好找吧?只要她愿意,我爸管不了的。”連子傻人心計,她認為促成這門婚事,便可以封住金錘的口。
開學的日子到了,潔兒告別了恩人,與王樹葉返回了學校。到校的同學并不多,一打聽,原來放假后,許多同學并沒回家去,而是去全國各地大串聯(lián)了。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有人在宿舍門外喊:“季潔兒,校門外有人找?!睗崈汉蒙{悶,怎么會有人找到學校來呢?她急忙來到校門處,只見遠處幾個同學站著聊天,便大聲問:“誰找我???”這時,從一棵大樹后,走出一個獐頭鼠目的男子,身高不足一米六,鍋蓋頭,身著一套皺皺巴巴的西裝,左胸前的衣袋口插著兩支鋼筆,千層底布鞋,脖子上一條雪白紗布圍巾纏了幾圈,前達膝蓋,后至小腿,邁著小短腿兒,疾步朝她走來。潔兒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問道:“你是誰?找我有什么事兒?”
矮男子上下打量潔兒,笑著回答:“我是郝金錘,棗樹峁村的,連子讓我來找你,我爸也去過你家,我也是上過兩年學的,認字多用途不大,我會修水磨,是個技術工人,家里不缺錢。新社會了,我不用媒人,自己找對象?!彼咸喜唤^地講著,潔兒氣得身體發(fā)抖,一時竟不知如何阻止他,恰巧兩三個男生從校門出來,看到這個裝扮奇異的男子,失聲笑出:“此乃何方出土文物?”郝金錘聽不懂什么意思,還禮貌地沖人家點了點頭。
郝金錘見那三個男生走遠,接著又要喋喋不休地說下去,潔兒早已氣得漲紅了臉,極力壓低聲音,憤怒地說道:“快離開這里,別給我提這事兒!”扭頭跑進校門。郝金錘一臉懵相,呆了片刻,才明白似的,扯下白紗布圍巾,擰作一團,垂頭喪氣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