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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墟圣主

江湖再見

九墟圣主 唐太平 19677 2022-01-10 17:11:33

  這招呼聲,這熟悉的語調(diào),不正是六萬的聲音嗎?

  這小鳥兒今日飛去四海酒肆一趟,不意竟將六萬的聲音模仿得一般無二,可見真不是一般的俗鳥。

  他在正堂的長桌前兀自尋了張椅子坐下,身后便是開窗,窗外只有一片黑黢黢罷了。

  屋中鳥影穿梭,但都很守序的,從不在屋內(nèi)留下糞便,也從不在里頭飲食,只是免不了有些呱噪。

  他把手指放在桌上輕彈著,若有所思地等著宋老怪前來。

  在一記沉重的咳嗽以后,連接后院的布幔被揭成,一個佝樓的身影徐徐步出,一頭鶴發(fā),但滿面紅光,正是宋老怪來了。

  老怪望了望停在他肩上的雪鵒,笑著說道:“此物與你甚投緣。”

  馮無病微微一笑,無話可答。

  宋老怪徑直走向廊邊,提起熾燙的水壺,又慢吞吞地走回桌邊,將茶壺一澆,暖好盅,沏了兩杯黃金的茶湯,一杯遞了過來,一杯自用。

  馮無病握起茶盅,聞到一股滾燙的竹香。

  啜了一口,提神醒腦,入喉甘香,自知不是尋常之物,就免不住將之全喝空了。

  宋老怪續(xù)盅時,緩緩發(fā)話道:“只怕你已經(jīng)聽說了,恍容里最近有些異動。”聲音沙啞,好像垂死之人。

  果然是為了這事。馮無病點點頭,“我已經(jīng)派手下去查看了。”

  “查到了什么?”宋老怪的眼里流出奇異的光,充滿了蠱惑與期待。

  馮無病搖搖頭,“還不知道,宋老今夜召我前來,也是為了這事?”

  “出大事了?!彼卫隙ǘǖ赝T無病,一句一字地說。

  馮無病眉間一蹙,身子向前一傾,十分警覺地問:“愿聞其詳?!?p>  “抱歉了,關(guān)于這件事,老朽并不能多說什么,只怕惹禍上身,望你體諒?!甭曇粢琅f很慢很啞,而且還充滿了歉意。

  馮無病點點頭,肩頭一松,坐了回去。

  “但老朽蒙你關(guān)照多年,也絕非忘恩負(fù)義之徒,”宋老怪頓住,從又長又大的袍袖內(nèi)抽出一幅尺長的畫卷,遞給了他,又交代:“回去再看吧。”

  馮無病一邊點頭一邊將畫放入袖中,眼前心里,皆疑慮重重。

  帶著這樣的疑慮,再好的茶入了口,也失了它原有的滋味,第三盅下肚后,他即起身拱手告辭,身體比來時暖和、清醒多了。

  “真是好茶!”臨了,他不忘稱贊。

  宋老怪捋了捋發(fā)黃的胡須,緊緊擰著眉頭,又提醒他道:“務(wù)必多加小心?!?p>  他一笑置之,竟自離開。

  提及恍容里,比起“喪事一條街”,還有個更為嚇人的別名,叫“無歸路”。

  那是中京城最黑暗、最隱蔽、最詭異的所在,各種來歷不明的贓物、聞所未聞的稀奇寶物,異寵,不善的巫術(shù),人命交易,甚至美人與小孩……所謂凡人絕不涉獵,涉獵者絕非凡人。

  早些年,中京府曾一直將這里視為眼中釘,可每回突襲拿人總是撲空,漸漸也就厭棄了和那班神龍見首不尾的販子糾纏不清。

  雖說這里的交易見不得天,到底沒有造成直接的災(zāi)難,外界的人再好奇,可沒有合適的門路,是很難進(jìn)入那里的,馮無病安插在城中探子不計其數(shù),可以說對中京城中每個大戶人家發(fā)生的事都了若直掌,卻惟獨(dú)滲透不到這里邊。

  多年來,他便一直將這地方視為心中隱患,如今果然出事,總有些沒底。

  思忖到這兒時,四海酒肆已經(jīng)在他的腳下了,翩翩落下,如同一片哀葉,花樹將他的身影掩去一半。

  一片寬大的黑影從透著人聲與光亮的內(nèi)堂內(nèi)跑出來,邊跑邊叫:“東家,你可回來了,出事了!”

  五萬出事了。

  他聽完六萬的話,便急忙躍窗,一下鉆進(jìn)五萬的房間,用了最短的時間,來到舊木床邊。

  床上的人已經(jīng)庵庵一息,渾身高燒襲人,口里陸陸續(xù)續(xù)蹦著幾個重復(fù)的字眼,滿有煞白,唇邊已無血色。

  可奇怪的事,五萬渾身不見外傷,號過脈象,也不像是中了歹毒的內(nèi)和傷,靜心潛查,才發(fā)現(xiàn)正有一股異力不停流轉(zhuǎn)于他周身脈絡(luò),在各大穴位之間橫沖直撞,顯然這就是為禍的原因了。

  “估計是蠱毒,”他轉(zhuǎn)著與六萬交代:“取一壇烈酒,再取一柄干凈小刀來?!毖砸?,他自己也急匆匆地走向門外。

  “東家是要……”六萬著急地叫住了他。

  他回首,強(qiáng)壓著起伏的心緒,還算鎮(zhèn)定地說道:“放血施咒,或還有救?!?p>  當(dāng)他從自己房中取來銀龜羅子時,六萬早就候在屋中。

  走到床邊,割開五萬已經(jīng)變冷發(fā)硬還隱約透紫的手腕,汩汩黑血登時帶著惡息噴痛出來。

  好歹毒的蠱!他心里尋思,血之所以顯現(xiàn)黑色,是因為血里已經(jīng)長滿了微小的黑色蠱蟲絲,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將活血污染至此,可見這些小蟲絲的繁殖能力有多強(qiáng)。

  養(yǎng)蠱,也是煉炁師鉆研的領(lǐng)域之一,好的蠱蟲可助人治病療傷,惡的害人于無形。

  五萬的身手,雖算不上頂尖,但想要傷他至此,也并不容易。“看來恍容里那地方,一定高手如云?!彼贿呎f著,一邊將第三枚藥丸取出,寒進(jìn)了他口中。

  六萬擔(dān)憂地候在一邊。

  不過多時,五萬發(fā)出一聲痛吟,緩緩睜開眼睛,又休息半刻,精氣回轉(zhuǎn),面龐上漸漸有了血色。

  “多謝東家?!蔽迦f捧著胸口,十分費(fèi)力地說。

  “你為我受累,不必客氣。”

  馮無病為他把過脈象,自知已無大礙,心中的大石總算放下。

  五萬又調(diào)息了一陣,接著便將自己去恍容里的前后經(jīng)過詳細(xì)說了。

  馮無病聽罷,心中又驚又怕,沉吟半刻后,主動對面前的兄弟說道:“茲事危急,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吧。”

  六萬有些擔(dān)憂地拉住他的手,“東家何必親自涉險,讓小的去!”

  六萬白莽莽一條大漢,體壯聲粗,可心思卻是最為細(xì)膩的。

  他微微一笑,搖搖頭,“不必?fù)?dān)憂,我自有法子?!?p>  “但圣主立有規(guī)矩,你若擅自離開四海酒肆,不怕受責(zé)罰嗎?”

  “且顧不得那么多了,”他長身而起,心中因著對圣主立下的規(guī)矩有所顧忌而格外沉重,臉上卻是一派平靜,“你們不用擔(dān)心,把家看好,等我回來?!?p>  移時,回了自己房間,攤開了宋老怪送的畫卷,借桌上的羊角燈光,開始細(xì)窺究竟。

  恍容里之所以叫這名字,是因為那地方背靠著一個完美的天塹,一條幽深的恍河,隔著兩片巨大的斷壁,懸崖下邊原本深不見處,此際,在宋老怪贈給他的畫中,峭壁之上,陡然陡然多出一條神秘莫測的棧道,蜿蜒崎嶇,一直深向盡對,河中一塊巨大的石頭上,趴著一只仰臉探天的大黿,身背披滿了綠苔,看上去足足可媲古廟的大鐘,令人光是視之便心生膽寒。

  在恍河的另一邊,那光滑、潮濕、神秘的彼岸,還站著一位神秘的男子,身著藍(lán)衣,眼里卻散著瘆人的幽碧綠光,活著生長于暗處的毒株,野蠻,不講道理,又充滿危險。

  馮無病看完這畫,心中有種說不出填悶與難受,默然于心底滋生的巨大的不安感像一只無形大手緊緊攫著他喉嚨。

  “怎么會這樣巧?”他暗中尋思,“五萬在恍容里受了傷,宋老怪此畫亦明顯指向那里,難道那地方果然出了什么變故?”

  此時天色已經(jīng)漸明,他一夜未睡,感到神思昏昏,腦袋發(fā)沉,便匆匆寬了衣袍上床休息。

  次日入夜,他早已換上一身粗布舊衣,把笨重的石膏纏在小腿上,扮作一個瘸子,拄著拐杖,艱難地步上去往恍容里的小路。

  出門前,六萬和他照了一面,一見到他這副打扮,憮然呆了一下,半晌才恍過神來,蹙起眉頭,頗為擔(dān)心地說道:“東家可以提防一些?!?p>  他點點頭,擰開手中的酒葫蘆,刻意灑滿全身,什么都沒說,就自后門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自格外留心,無論風(fēng)吹草動都相當(dāng)謹(jǐn)慎,就在將要邁進(jìn)恍容里時,碎石路上突然傳來一陣十分著急的腳步聲,猛一回頭,來的是位身穿黃袍的道人。

  這道人又高又瘦,后背插著一根發(fā)黃的拂塵,臉上、身上沾滿黃泥,湊近一看,脖根與頰邊全是污垢,一副久未洗沐的模樣。

  馮無病本是極好干凈之人,但在駐宋四海酒肆之前,他曾隨軍出征,過過幾年艱難日子,也曾連貫幾個月不洗不沐,對于人身上那種久汗積臭早就習(xí)以為常。

  道人最后停在他身畔,左手指了他,右手指向恍容里街道,目光里透著疑惑,口口“呀呀”有音。

  馮無病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這道人是個啞巴。

  連忙點點頭,“是,我也是去赴會的?!?p>  關(guān)于“赴會”一詞,是五萬給也捎回來的線索,他也只是依稀偷聽到的說法,至于到底赴得是什么會,尚來不及打聽,就受了傷。

  道人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忽地將長手伸出,一把夾住的身子,將他挾在自己的腑下,莽莽沖沖向前奔去。

  明明他身量不小,可是被道人一路挾在腑下急走,就好像一只被母雞護(hù)在身下的雛物,腳底下漸漸空了,開始像踏在一團(tuán)敗絮之上,后面便騰空而行,心中納罕其人輕功真是不俗。

  概是對方可憐他“不利于行”,才特意要攜他一程,不意竟使他生出幾分慚愧之心。

  二人奔行一陣,移時便到了恍河邊,天塹垂眼可望。

  現(xiàn)下河岸上已經(jīng)站了一陣長長隊伍,或瞎或殘,全是身患?xì)埣仓叀?p>  人數(shù)眾多之下,卻不擁不擠,和氣平靜地等待步上棧道,各人臉上的模樣,像是去向神秘的朝圣之路,不禁使馮無病心頭一陣惶惑。

  啞道將他穩(wěn)穩(wěn)放在平路上,他站定后朝對方施了一禮,很是客氣地說道:“多謝兄弟!”

  啞道臉上一紅,客氣地拍了拍胸脯,顯出一副古道熱腸的模樣。

  他手上雖然掌握了一些五萬打聽來的線索,可是尚且不知對方深淺,不明就里之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只能暗暗留意四下之人,想從大家的口風(fēng)里探聽幾縷有用的線索。

  一個頭頂載著老虎帽的小孩子突然地從后邊沖出來,擦過他的拐杖,差點叫他漏餡,還好在他及時回神,故意使身體向邊上一偏,眼看就要栽倒之時,那名啞道攙住了他。

  他正要回身稱謝,一個惱火的聲音傳來:“臭子,你作死嗎?還不回來扶公公!”

  探眼一望,一位衣著干凈的瞎子,正緩緩向隊伍走進(jìn),這人手里舉著一根探路的竹桿,竹桿不停點地,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躁。

  馮無病此時才說道:“多謝?!?p>  啞道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眼里直直望著瞎子,目光中流露出幾點擔(dān)憂。

  馮無病望著他,不禁心道:“這人雖是殘廢,倒是才有心地純良,不知來歷干不干凈,如果可以,帶他到圣主面前,也加入我們一行,倒也算一樁美事?!?p>  但這不過只是他一廂情愿,兀自瞎想了一會兒,又開始細(xì)細(xì)留意起四下。

  隊伍在緩慢地向前挪動,無人攀談更多,除過那個小孩莽莽撞撞朝前邊擠,造成一陣陣的埋怨。

  不過多時,騷動折了回來,那個叫霍兒的小鬼頭在險些再次撲倒馮無病后,一下子撲到竹杖老翁的身上,緊緊挽住了他的手臂,“公公,一共三百二十三人,我都數(shù)清楚了?!彼叴鴼膺呎f。

  竹杖老翁一把揪起霍兒的耳朵尖,厲害地罵道:“誰讓你去數(shù)了?誰要你自作主張,擅自離開的?這邊上就是渾渾河水,你不怕我會落下去嗎?”

  “哎喲~哎喲~公公饒了我吧,公公,是我錯了,下回再也不敢了!”霍兒叫喚起來,顯得可憐巴巴,引得人群頻頻回頭,但竹杖老翁既然目已失明,又豈能感知到這些,手指一轉(zhuǎn),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小鬼的耳朵擰下來,就連馮無病看了都有了過意不去,想要出手幫忙。

  恰在此時,啞道人一手握住老翁的腕子,重重一捏,他一身淡黃色的胺臟黃袍,在這霧氣森森的詭秘幽夜里本就淡得如同一縷焦煙,又因為他好路見不平的心性,使馮無病一恍覺得這人莫不是大羅金仙所化,一時心折不已。

  “呀!”竹杖老翁且因吃痛,當(dāng)即放了小孩,同時痛罵道:“是誰這么不開眼,欺負(fù)一個沒了眼的老頭兒!”

  啞道見他撒手,這才撒手,“嗚嗚哇哇”的說了一串,大約是在斥責(zé)老翁不該如此虐待這小孩。

  可惜語不成語,調(diào)不成調(diào),到頭來,只換得竹杖老翁一聲輕蔑至極的冷笑,“原來也是個不全人,這小子是我花五兩白銀從牙子手中買來的,這輩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用不著你一介外人多管閑事!”

  小孩望著啞道,臉上明顯一怔,過后聽到老翁的話,情不自禁流下淚來,但他流淚時故意隱瞞了動靜,使得竹杖老翁沒有覺察。

  馮無病看著他輕悄悄地將眼淚吞進(jìn)肚子里的凄苦模樣,心里一時酸夢,好像自己也成了那個沒人疼沒人教的孩子。

  轉(zhuǎn)念一想,就憑自己在中京都布下的眼線,日后想要找出這對主仆并不難,只消花些銀錢,便可以將這孩子贖出來,想到這兒,才稍稍寬慰一些。

  約摸半盞茶后,馮無病才終于踏上那條新修的、又窄又長的棧道,走在上頭,只聽板塊搖曳,“咯吱”作響,而轉(zhuǎn)頭一望,腳下便是萬丈深淵與長年不日天日,始終鬼氣縈繞的恍河,心里一時緊張起來,對腳下的跟,只能更加小心應(yīng)付。

  真不知道這些殘疾之人涉入這種險境是要做什么,棧道邊雖有扶手,卻粗糙潦草的很,萬一一個不慎,失足墜下去,豈不得不嘗失。

  “公公小心,”身后傳來霍兒稚嫩的聲音:“這木板有些滑,不好走?!?p>  “嗯?!泵髅骰魞菏呛眯奶嵝眩衔虆s也只是潦草答應(yīng)。

  終于走完長長的棧道,繞到了山壁的至北處,只覺得四下更陰更冷更加濕冷難耐了。

  抬頭一望,馮無病不覺被面前所見的光景嚇得心頭一凜。不知是誰,居然在這等寸草不生的地方鑿出了一個巨大的石洞,而且此洞入口窄,內(nèi)里寬,深得不可見盡頭,再朝洞壁上看,處處都是人工砸鑿的痕跡,要鑿出這么大的地方,必定極其耗人耗時耗力,但他身居四海酒肆,自認(rèn)中京大小事無一不知,卻對此處的動靜毫不知情,這才曉得,天大地大,總有人之眼目無法觸及之處。

  心中正有所感慨時,身子繞過一截攔路的屏風(fēng),緩緩步進(jìn)一個巨大的深黑的石殿,殿中已經(jīng)坐著烏渙渙好些人,上首的方位,擱著一塊高高突起的巨大磐石,石上披著一張白虎皮,老虎無神但憂患的眼神若有似有地盯著殿中蕓蕓眾人,光是對之對視,便使人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們四人是最后進(jìn)入殿中的,只得跟著坐在眾人后頭,殿中四角分別點著一盞巨大羊角大燈,燈光明亮刺眼,煙罩中不住有青煙發(fā)出,仔細(xì)嗅聞,居然帶有點點沉香味。

  直到此時此刻,馮無病天衣無縫地混進(jìn)這個地方,混到這些身患?xì)埣驳娜酥虚g,卻仍然不知道自己混進(jìn)來的目的是什么?“大會”是這些?這是默默期待,一臉敬虔的可憐人們到底是在等誰?

  但有一點,既來之則安之,不管是何龍?zhí)痘⒀?,他既然來了,都只有硬闖到底,絕不會臨陣脫逃,再說,憑他的身手,料也沒那么容易著誰的道。

  過了一會兒,一只蝙蝠突然飛入洞中,結(jié)果東撞西撞,好像全然沒有方向,最終一頭栽倒在地上,撞得頭腫嘴歪,抽搐幾下,也就死了。

  馮無病借由感應(yīng)到這洞的方位頗為詭異,方才他隨著眾人進(jìn)洞,通行過那些彎彎繞繞的小路,早就不記得東南西北了,正心有所思,一道奇香突然自左首位飄然發(fā)出,他一抬頭,卻見一位身著華貴、長臉尖腮,眉長插鬢,神色妖艷的男子不動聲色地飛落到磐石上的白虎皮上。

  他剛一落腳,原本靜謐的四下,頓時嘈雜不已。

  妖艷男子擺了擺手,四下頓時靜了。

  左首位的布幔此時又被緩緩掀開,緩緩步出一個面色紅潤,氣淡神閑的老翁,衣著布料,所用所戴,與妖艷男子都十分相似,加之二人眉宇間隱隱 有相似之處,明顯帶有血親之故,至于究竟是不是父子,就不得而知了。

  惟一叫馮無病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后頭緩緩步上來的這位老者腰畔上,居然掛著一個軸玉所雕的玉龜,這不禁讓他聯(lián)想到了宋老怪送他的畫中所畫的那只巨黿。

  老者直到磐石旁邊,雙手負(fù)后,穩(wěn)當(dāng)而立。

  磐石上身量奇長的那位妖艷男子開了口:“大以繼明照于四方,今問某浚恒來此,得蒙各位恩待,愿恩澤廣惠,普賢眾生,凡有疾苦難過之人,皆可上前訴說苦情,問某自當(dāng)竭盡全力,排憂解難?!?p>  他說話的聲音又嘹又亮,傳播得格外遠(yuǎn),加之洞中安靜,所以就連每句話停頓時的喘息,都能清晰地傳進(jìn)馮無病的耳中。

  “這位南方天師真有這么神?”就在不遠(yuǎn)處,一個垂老嘶啞的聲音傳到了馮無病耳中,側(cè)耳細(xì)聽,邊上另有一人說道:“聽說他是九墟洞府人,想來自然有神力?!?p>  “九墟洞是什么洞?那是什么地方?”

  “哼,你這老兒真是孤陋寡聞,連大名鼎鼎的圣主都不知道,聽說圣主無所不知無所不會,卻一直神秘莫測?!?p>  “無所不知,無所不會,那就是天上的菩薩顯活嗎?……那,那她究竟是干什么的?為何我此前從未聽到這個名號?!?p>  “唔,這么說吧,她就是個做生意的?!?p>  “做生意……哎,我還只當(dāng)是個活菩薩呢,原來也不是為利所趨的商流之輩。”

  “圣主絕非商流,更不曾為利所趨!”當(dāng)面聽到那樣的混賬話,馮無病心頭一時生出好大的不痛快,可是礙于局勢,又不好發(fā)作,只是靜靜將這話咽進(jìn)肚里,獨(dú)自一個靜靜忍了。

  氣完這頭,再抬眼望向磐石上所站之人,心中的火氣頓時更躥一頭。

  偏生這個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的人,居然還敢假稱自己是九墟之人,洞府內(nèi)哪位英雄豪杰他不曾見過,哪個不是頂天立地光風(fēng)霽月的好漢(這會兒他腦門一熱,只顧氣惱,一時想入神了,事后追悔,其實洞府之中,也并不是每位的來歷都是光風(fēng)霽月,令人無可指摘的,比如行事乖癖的貓少與不擇手段的陶忍冬,就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角色)!

  他心中之氣盛,只要輕輕一點,估計立馬就連將這個空氣滯澀的洞穴點著,就在此時,一旁的霍兒突然推了他一把,“叔叔,你的臉為何這樣紫?”

  “咳咳!”他連忙俯下身子,猛猛地嗆了兩聲,故作艱難地告訴這孩子:“無妨,這里頭氣薄,我有些喘不過氣罷了?!?p>  霍兒點點頭,這才放心了些。

  聞他此言,啞道立馬朝他投來一個關(guān)懷問詢的目光。

  就在這兒,一道清靚的身影忽然顫顫巍巍的站走,然后伸出雙手,無助地向前摸索著,摸了一會兒,才湊到磐石跟前,當(dāng)眾跪下,沖白虎皮上的人哭訴喊道:“還望天師能夠開恩醫(yī)治小女雙眼!”

  聲音那樣懇切著急,使得四下一靜,馮無病定眼一瞧,可不正是失蹤多日的那個盲琴女嗎?

  “原來她是聽信了這妖人的鬼話,到此等候來了?!瘪T無病想到如此,輕輕嘆了口氣。

  又想,這姑姑孤苦伶仃,半生漂泊,暗中不知吃了多少人世的苦薄寒涼,總算得知自己能一線機(jī)會復(fù)見光明,自然不肯輕易錯過。

  “你是瞎子,”那妖人定眼將她一瞧,渾聲說道:“所求的,一定是為了這雙累你一生的眼睛吧?”

  盲女將頭重重地叩在地上,叩得甚至都出了回響聲,可見其情之深,其情之切,馮無病心中莫名感到心疼不已。

  叩了足足八下,妖人才說:“好了,夠了,你只管將心中的愿望說出來吧?!?p>  “是,小女親耳聽過天師的許多神跡,知道天師能為實真非假,能叫啞巴重新開口,能叫跛子重新走路,能叫瞎子復(fù)見光明,如今只有薄銀一百零八銀,是小女子沿街賣藝多年,積攢來的一點積蓄,望天師可以成全小女的心意,助小女恢復(fù)光明。”

  當(dāng)親眼瞧見那盲女將一包銀子從懷中取出,攤開來,呈放在只有她自己看不到的位置時,四下又是一片嘩然。

  “我認(rèn)得她,”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粗魯?shù)穆曇?,“我可以為她作證,她這些日子都在四海酒肆跟前賣藝乞討,所過生活,實在是十分凄苦?!?p>  “對,我好像也見過她?!?p>  “是了,是了?!?p>  人群里作證的人越來越來。

  妖人見到銀兩后,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卻沒完完全全地笑出來,而是很會隱藏地說道:“哦,你雙目失明,又無所依,日子定然很不好過,這銀兩,當(dāng)真甘心實意全數(shù)奉獻(xiàn)出來嗎?”

  “是!小女一片誠心,萬望天師能哆成全!想這些年,自我眼瞎后,所受苦有如犁田之牲,所擔(dān)驚有如籠中之畜,外人予我要罵便罵要打便打,我在世間又飄零無依,有時真想一了百了。若是天師肯將奇跡降下給我,使我重新見到這個世界,哪怕一日,我也心甘情愿?!?p>  馮無病聽得一怔。

  依他白日所見光景,這盲女雖身有不便,卻是自尊自清,與外人從不多說身世苦楚,看上去一副超然處世的模樣,沒想到內(nèi)心竟是如此苦大愁深,看到她平日示人的那面達(dá)觀開脫不過全是假的,可她真實的內(nèi)心深處,對光明一定是極度渴望的,才會不惜拿出所有的積蓄放心一搏。

  這當(dāng)兒,那妖人又說道:“這世間有一等人,吝錢到不肯治病,冬天不愿生爐火,夏天不肯買蒲扇,遑論使錢助人,這樣的錢財累積到最后,他卻半個子都帶不走,卻因所積福薄業(yè)深,報應(yīng)到兒子子孫頭上,使得家門不幸,雖積有千金,卻是散如散沙。錢財?shù)仁拢讈硪咨?,人生一世,實不必太過在意留心,你一介目盲之人,今懂得用這些易散之物,換一生光明前程,換回在人前人后昂首闊步的尊嚴(yán),實在不能不說是有大智大福的。好罷,見你心誠如則,我亦不好再多推唐——上前一步!”

  天師說完這話,四下里,頓時傳開一陣窸窸窣窣,大家全都興奮地伸長脖子,哆著身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妖人的手。

  就連馮無病也因為好奇,一進(jìn)忘情,緊張地盯著盲女的背景,他心里直犯嘀咕,實在吃不透這位神態(tài)邪里邪氣,舉止輕浮,又故作神秘的“天師”到底要如何當(dāng)著眾目睽睽的面幫盲女實現(xiàn)她多年所愿?

  只見得那妖人左手在右手袖中一掏,摸出一把銀制的小刀,抽開刀鞘,露出明顯顯的窄刃,幾乎只有一片柳片的大小,刃身晃眼,照舀著他掛在前襟的七彩寶石瓔珞,顯然熠熠生輝,使人挪不到雙目。

  銀光一閃,在很短很快的時間內(nèi),妖人橫揮銀刀,削過盲目的雙眼,盲女本來站在定定的,因她目盲,即使刀刃就在眼前,也根本覺察不到,何況她對天師滿懷信任,又豈能猜到他竟會出手割傷自己呢?

  這刀下去,立時腥血迸濺,但妖人及一側(cè)身,倒是很靈巧地躲了過去。

  盲女捧著雙瞎嚎啕大哭不止,聲音刮耳撓心,十分瘆人,聽得在場之人無不膽寒,四下登時議論紛紛。

  馮無病差一點就心難捺,就要沖上前揭破這位天師的真面目了,可轉(zhuǎn)念一想,盲女本就是瞎的,受這一刀,最不濟(jì)也不是肌膚上多道新疤而已,并不能使結(jié)果更壞,也就暫時制住了始意,沒有發(fā)作出來。

  何況他長居四海酒肆,聽多了人世間諸多不公之事,要是每有憤懣不平便出手相助,就算能變出址個分身,都未必忙得過來,所以他早就學(xué)會了止水之道,早將世間事當(dāng)作旁人事,不掛礙,不多想,多數(shù)任其發(fā)展,少數(shù)實在不能置之不理的事,才另想法子解決。

  幾下調(diào)息止氣,他迅速平靜下去,遠(yuǎn)方的盲女亦平靜不少,突然,她轉(zhuǎn)過身來,驚訝地瞪著一雙大眼,伸出雙手,在眼前來回翻看,然后不可思議地環(huán)視眾人,喜不自勝地說道:“太好了,我,我能看見了!”

  “什么?”

  “真的嗎?”

  四下之人既有驚奇的,也有疑心的,馮無病見些光景,更是直接呆住,心中翻涌出幾分恐懼。

  他并不疑心盲女能夠重新視物,因為他看到盲女那雙原如死潭的雙眸,此時有了漂亮的光彩,那光彩斑斕晃動,像一條活潑的錦鯉,孤獨(dú)便執(zhí)拗的嬉游在慘淡的初春的只有她自己的池塘里。

  妖人拿出一條雪白的帕子,將沾染在刃上的人血細(xì)細(xì)致致的拭沒了,才重新塞回袖子。嘴角邊始終掛著一抹訕訕的笑意,整個高大威猛的身軀被光與煙舒展開,越發(fā)像一朵引人致幻的純白色曼陀羅花,至毒。

  馮無病渾身一栗,從這妖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種意味不明的不祥之感,這種感覺來得時候總是極其縹緲,卻次次都無比準(zhǔn)確。

  他下意識地拍了拍胸脯,想要驅(qū)一驅(qū)體內(nèi)的穢悶。

  左右這些親眼見證過“神跡”的人全都沸騰了,大家爭先恐后地想要搶到石前,獻(xiàn)出自己帶來的寶物,要求“天師”開恩,替自己擺脫這一世原本注定無法逆改的苦楚。

  天師身邊的老者開始維護(hù)秩序,讓大家肅靜,一個人正好被發(fā)狂的人潮擠到他跟前,無心地朝他身子撲去,老者伸手一擋,不意竟露出右手的小臂,小臂一只青色的貓躍然出世,好像活得一樣,眼珠子清亮的就像真能視物一般。

  魙境民風(fēng)開化,誰多人身上都有紋身,這并沒有什么奇怪的,只是黑貓在魙境是守靈之物,是陰陽兩界的引渡使,民間難免以為晦氣,尋常人膽子再大,紋猊紋虎,或紋暴熊,也絕少有人敢紋貓的。

  這一瞬即逝的端倪,并沒引起其他任何人的留心,因為那位老者很快就放下手臂,袖下垂下,巧妙地遮擋住了紋身,四下依舊吵吵囔囔,老者繼續(xù)維護(hù)秩序,妖人還在若有似無的笑著,以一種偽善的目光繞視著身下的眾人。

  馮無病終于站了起來,學(xué)著眾人的模樣,也湊到前處。

  “公公,你快點,這位九墟來的天師當(dāng)真本事滔天,”霍兒一只手緊緊牽著竹杖老翁往人群里頭鉆,“他剛叫一個眼瞎的盲女復(fù)明,沒準(zhǔn)也能叫公公你重見光明呢!”

  “我都聽到了,用不著你兀自多嘴……”竹杖老翁一臉不以為意,半晌,被霍兒帶著擠入群中間的他輕聲絮叨著:“可人家姑娘一出手便是一百兩,我就算把你賣了,也湊不出二十兩銀子,天師會答應(yīng)治我嗎……”

  就在在紛亂的人潮中,馮無病總算找到了……的蹤影,想到他為了治自己的病癥,丟棄將要臨盆的妻子不顧,偷拿了東家銀兩,還險些連累了裴三,心中真是氣不打一處出,恨不得立馬就連上前教他吃幾招教訓(xùn),可是隔著人山重重,他也是有心無力。

  讓他較為在意的,還有一人,就是一跟緊跟在他身側(cè)的啞道,面對眾人紛擁上前的景象,在場一眾,似乎只他一人格外平靜,眼角向啞道探去,發(fā)現(xiàn)他正在看自己,心中一凜,便想著,要看人不如正大光明的看,一回頭,啞道的目光已經(jīng)擴(kuò)散到四周,眼中那一派清醒與憐憫,跟四下的所有人都很不同。

  馮無病知道,這世間有那等精通術(shù)法,居心不良之輩,就算能騙過多數(shù)人,卻未必能騙過某些欲淺心正之人,因為這等人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上天會用金錢來決定公平。

  磐石那兒亂住一團(tuán),一會兒功夫,天師便又當(dāng)著大家的面,替一個臉上生滿麻子的人換上一副干干凈凈的皮囊,幫一個啞巴找回了聲音,人潮更加擁擠激動,大家全都不甘落后,生怕遲了一步,天師的神力或許就會下降,法術(shù)一旦削弱,神跡便再也無緣降臨到自己頭上。

  四下越來越瘋狂,越來越無序,甚至最終那個手臂上紋著黑也站到了石塊之上。

  倏然,一個清亮的哨聲從角落里發(fā)出,一聽到動靜,兩人立馬警覺仰起臉來,一齊探向了右邊,臉上各有警覺吃驚之色。

  順著被撩起的布幔,馮無病看到了這個組織的第三個人,可巧,這人來頭不小,在京人也算有點名氣,該認(rèn)得的人都認(rèn)得他,不該認(rèn)得的人全都當(dāng)他毫無來歷。

  這人正是中京府府尹畢鴻的親弟弟畢鴻生。

  畢鴻生只將布幔掀開一條細(xì)縫,撅著嘴,又吹了三兩下哨聲,聲音尖嘯,充滿警示的味道。

  馮無病心中開始犯疑,畢華生雖然一貫游手好閑,恃豪凌弱,心術(shù)不正,是個實打?qū)嵉臄〖易樱瑓s沒聽說和恍容里,和這里的“鬼市”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之前姓童的就一直懷疑府衙中有鬼市之人的內(nèi)應(yīng),不然為何十次圍剿九次撲空,這樣看來,或許是有畢華生有關(guān)?”馮無病兀自想著。

  石臺上,妖人和老者相互遞了個眼神后,老者緩緩開口安撫眾人道:“好了,今日便到此為此吧!”

  “天師開恩哪!請為大家清除苦厄吧!”中有一人,艱難在人群中擠出一片地方來,虔誠地叩首求拜,口中苦苦哀求道。

  在他之后,大家紛紛效法,都陸陸續(xù)續(xù)叩跪在地。

  這下卻難倒了馮無病,因為在此情景之下,獨(dú)他不跪,難免會顯得很扎眼,到時只怕有眼尖的人,一下將他身份識破,后續(xù)的麻煩事可就多了。

  可若是跪呢?他心里頭又是十分的不情愿,畢竟他這雙膝蓋,可是跪過真真正正的圣主的,遑論就連圣主都不興他跪,怎甘心去拜這個假托圣主威名大興異術(shù)的妖人呢?

  眼見再躊躇,怕要露餡,念及到底正事要緊,這一跪的賬,可以日后再找這妖人慢慢去討,便嘆了口氣,真的慢慢地彎下了膝頭。

  所幸,眼下他一足已跛,跪得慢些,似乎也情有可原,大家并沒多留意,等到雙膝就快要著地時,他又故意偷偷翹起那只裹得竹塊的腿的膝頭,使他身姿看著未免有些詭異,卻也不算真的“跪”了。

  眼角余光一掃,在場之人全都跪了,惟獨(dú)那個身量奇長的啞道卻一枝秀獨(dú),高高定定地站在那兒,用一種飽含蔑視的地目光直直地瞪著妖人。

  “可惜這是啞巴,不然這會兒估計早就罵出聲了吧?”馮無病對這啞道的敬佩油然又增添了不少,畢竟在場不想跪倒的人有二人,最后立著的,卻不是他自己。

  石臺上,妖人的目光掃了過來,像一把削得極薄極寒冷的刀,靜靜刮過啞道的身子,只一眼就像一道凌遲,啞道站在光中,身上濺滿暗血。

  馮無病感應(yīng)到了這人的殺氣,心想:“啞道人輕功不錯,可這不代表身手也不錯,這妖人看起來心狠心辣的,又深懂些異法,萬一事后尋上啞道人,豈不糟糕?!?p>  哨聲又飛出三下,一下比一下都緊迫。

  妖人沖著大家拱手一揖,又說了些相逢有緣,必能再會的場面話,然后足尖一點,如同一只穿行梁間的輕燕,輕盈無比地穿過人群,飛落到了布幔前,身后,那位老者也以同樣出色的提縱術(shù)攆到。

  當(dāng)他二人徹底消失在布幔后,四下徹底嘩然了,就在紛紛亂亂的議論聲中,馮無病艱難地?fù)沃照龋斡朴频仄饋怼?p>  期間有人妄想通過布幔,追上妖人,可揭開布幔卻發(fā)現(xiàn)后頭有一扇十分結(jié)實的木門,已經(jīng)用巨大的銅鎖鎖上了。

  大家只好接受現(xiàn)實,各自帶著嘆息,緩緩攤著序,走出這石殿時,馮無病也再次一張茫然地混進(jìn)了隊伍里。

  這一回霍兒與老翁并沒有在他身后,同樣不存的在的,是那個令人敬意叢心的啞道,馮無病左瞧右瞧,找了好大一會兒,卻始終沒找出這兩拔人馬,不光是他們,還有那位失而復(fù)明的盲女,以及那個麻子和那個啞巴,也全都不見蹤影。

  事情隱隱約約顯出它不對的那一面,可馮無病一時也沒有解開它們的頭緒,只能繼續(xù)跟前頭的隊伍,茫然地朝前挪動。

  “真是可惜,”他聽到旁邊一個人:“都等了好些天了,卻始終沒輪到我。”

  邊上有一人打趣他道:“都苦了半輩子了,多等幾日又有何防?”

  四下另有幾聲稀稀拉拉的訕笑作為回應(yīng)。

  步下棧道,重新折回廟旁尋條漆黑的長巷,沿著走了好長一截,終于到了恍容里的大街上,此時大街上清沁沁的藍(lán)色火把隨意躥動,夤夜碎的像東拼西湊。

  他越走越發(fā)感到心底寒涼,畢竟這一整條街經(jīng)營得全是死人買賣,步在陰風(fēng)號號的街道上,只見各色名樣的望子隨風(fēng)而舞,像一個無頭無腦的尸身恣意在漂游。

  原本從廟里走出來的人不少,可這會子,全都蹊蹺地沒了蹤影,他獨(dú)自越走越孤單,路過一位壽衣店時,一個紙扎的小人突然被風(fēng)刮到他跟前,嚇得他立馬向后一跳,險些弄丟手里的拐杖。

  等他終于想明白,其實那些和他一同走到恍河邊的人并不是憑空消失,而是各自早就找好了夜晚投宿的店家,才會一道不見蹤影,已經(jīng)是第二天穩(wěn)穩(wěn)坐在海肆二樓,曬著溫溫暖陽的時刻,至于此時此刻,他實在是被嚇得夠嗆。

  腑下的拐杖在夜街上擊出“篤篤篤”的回響,他越走越快,像逃一樣,眼看長街盡頭就在不遠(yuǎn)處時,卻又突然放緩了步子。

  他還不沒忘記今夜前來此處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就此回去,什么都沒打聽到,豈不等于白來了?

  那可不成!

  關(guān)于妖人的身份,以及他是到底如何施展異法之事,猛然搶據(jù)了他突突直跳的心,使他終于能一掃恐懼,開始反思對策。

  恍容里的地界雖然又空又大,可出口只有這一次,既然他并未見到妖人和那名玉龜老者、以及畢華生出來,就證明他們此刻一定還在里頭。

  為了此行不至空來,他認(rèn)定自己必須折回去重要打探一番,往身上一觀,為腳上的木板木條犯了會難。

  但什么難的難還能難倒他云母狐?

  斂神靜息,雖無旁人,他還是堅持把戲演完,直到完全出了恍容里,拐進(jìn)了進(jìn)近的一片樹林里,才從袖袋里摸出平日常用的摺扇,扇骨是特殊鋼材所制,平日里削鐵如泥,何況是一些布條與木塊呢?

  脫去腳上的偽裝后,又趕忙將身上的粗衣脫了,露出來里頭一套帶紫色的夜行衣,是特殊人綃布染色后裁制的,穿在身上十分服帖,并且?guī)в袕椥裕槿朔瓑υ綐?,既輕巧又不累贅,可算得上是夜行衣中的上上佳品。

  蒙上面后,足尖一點,風(fēng)聲在耳畔無盡穿行,他沒有擇來時的舊路,實在是對那條毫無生氣的長街和那些與陰間相關(guān)聯(lián)的生意提不起任何興趣,索性直接穿林而過。

  但這也是風(fēng)險的,畢竟林中古木參天,遮云蔽月,沒準(zhǔn)一不留神就會驚動出來覓食的夜間猛獸,所以他只能再再地放輕腳步,既怕驚動人,更怕驚動獸。

  不過一傳會兒,他就躥到了古廟邊上,站在高木向上望,古廟的格局,依然充滿了古怪的氣息,越看越像一間葬尸的墓穴,廟中此時已經(jīng)沒了活人的生息,拐入窄巷,無光無火,他快步鉆過,生怕會迎面與誰相撞。

  好在這一路總算相安無事。

  等來到棧橋邊上時,他想起還另有一樁要事需要立馬解決。

  那就他先前喬裝打扮時所有的布條和木塊,與那一身舊衣,這可是物證,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懷疑與麻煩,最好的方法就是當(dāng)即銷毀,一股腦兒奔到霧氣茫茫的恍河邊上,他將一大包東西全都擲進(jìn)了河中,卻就在此時,水中一具漂流的尸體引起了他的留心。

  不,不止一具。

  先是一具小的,后來是一具老的,一先一后,隨水流而下,卻是卡卡停停,水中的漩渦與灘子上的石塊將他倆人推來搡去,昏暗的夜光中,那具尸體好像注定只能腐爛的兩塊木材,一點不由己的奔往下流。

  馮無病的心已經(jīng)涼了半截。

  原本按他的設(shè)想,今夜回去,就找人掃聽出那個竹杖老公的住處,他舍不得那個孩子吃苦,原擬將他買回酒肆,當(dāng)個下人使喚,至少用吃有穿,不用看人眼色,受人打罵,沒想到如今一切都成了空,心頭一陣憮然。

  兀自呆了一會兒,心里直覺這對主仆之死一定和那妖人脫不了關(guān)系的他,心中較比之前,氣惱更盛,更發(fā)力足下,力奔上棧道,卻又怕發(fā)出若引發(fā)的動靜太大,會打草驚蛇,只得又急又氣又捏著勁擔(dān)著氣地朝前莽沖,一路真是說不出的憋屈與焦急。

  狂奔到了山洞外邊,向內(nèi)一探,只看見一團(tuán)濃黑中,他小心的摸到墻壁,決計貼著壁走。

  最初的一截,尚還壯著膽子,后來怕走心里越?jīng)]底,好在眼睛已經(jīng)逐漸適應(yīng)周遭環(huán)境,只奇怪自己方才明明已經(jīng)記好了路線,怎么就是找不到那處石殿呢?

  越想越慌。就在他以為今日怕要無功而返之時,一陣拳腳交織的聲音驀向不遠(yuǎn)處傳來。

  一面?zhèn)榷粜?,一面低著身子,沿著石壁往前走,沒過多久,聞到一陣特殊的松油香,一點點光亮自一條細(xì)細(xì)的石縫中透出,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自己早錯過了剛才的石殿,一定是有人事先將石殿的門合上了,黑暗中無法辨認(rèn),才會大意錯過。

  摒息斂神,透過那一條細(xì)縫,向內(nèi)窺視,交手之人居然正是啞道與妖人。

  厚重的石門后面,又是一個巨大的石殿,四墻上長滿青苔,潮氣洇得痕跡斑斑,墻縫與地面臟得一塌糊涂,不似前一間那樣干燥與整潔。

  昏暗的油燈照射下,啞道一柄拂塵掃得極好,時軟時利,軟時可以作長鞭,利時可媲鋒刀,格殺招式之間,時壁時趨,變幻莫測。

  雖然這人的武功底子已然不差,可馮無病還是不得不感慨一句:“若論佛塵,當(dāng)今天下,只怕再沒有誰能比得上秉拂子了,可惜那位洞主不善與人結(jié)交,素來沉默寡言,與己無關(guān)的事,從不多言鑫行,在這點上,眼前熱心助人的啞道可就要高出他許多了?!?p>  可是人本就各有好賴之處,完全不相同的兩個人實在沒必要放在一處進(jìn)行比較,只不過因為他倆都拿拂塵當(dāng)兵器的,所以馮無病才會一時忘了分寸,回神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避世荒謬。

  思忖之間,啞道因為一時失手,胸口痛吃一記劍尖,大紅的血迸濺出來,嚇得馮無病不敢再躲,登時推門而入,加入戰(zhàn)局。

  妖人眼見他來,目光一慌,秉劍大退三步后,口中蕭然長嘯一聲,聲音好像一只掙扎的云雀,嘯聲沒完,那俠腰懸玉龜?shù)睦险弑銖膫?cè)門躥了出來。

  猛一交手,馮無病才察覺,這位老者使的功法居然不是硬武派,行殺擋格之間,招招靈炁灌滿,明顯是個煉炁師。

  而且這人習(xí)的功法十分古怪,居然能令身子忽而漲大如燈籠,忽而縮小如瘦鼠。

  馮無病豁進(jìn)全力,攻了對手十招有余,拳對拳,力對力,可惜招招都像打入敗絮一樣綿彈柔軟,力道全部有去無回,情急之下,只好抖出鋼骨扇與之相抗,對了四五招,竟?fàn)栍职l(fā)現(xiàn)對手的功法已臻至練刀槍不入的境界,明顯在自己之上。

  心中一時失了底氣,冷汗?jié)u漸冒了出來。

  正在擔(dān)憂今夜難保有去無回時,啞道那邊有了新的進(jìn)展,只聽得“啊”的一聲長痛,妖人捧著傷勢一步退到老者身后,老者惡睨了一眼啞道,為此一瞬分神,馮無病瞅準(zhǔn)時機(jī),鋼骨扇子一舉刺出,直沖對方面門。

  老者感受到刃氣,脖子緊然一縮,居然整顆腦袋都塞進(jìn)了鎖骨之間,相狀真是像極了一只千年老龜,馮無病見少識寡,生平當(dāng)真未曾見識過這等奇招,當(dāng)場嚇得頭皮發(fā)麻,本能地后撤到啞道身邊。

  余光一掃,啞道傷勢不輕,胸前已經(jīng)被大片血紅洇染。

  “撤!”

  那廂馮無病還未緩過神來,對手已經(jīng)決定先發(fā)制人,抬掌一劈,妖人直接將角落的油燈撲熄,四周頓時暗如深淵,好在馮無病早有防備,立馬擦亮了隨身帶來的火折子,憑著一點火光環(huán)顧四下,卻并不見那兩人的蹤影。

  馮無病一時詫異起來。

  不是詫異他倆逃離的迅快,而是詫異這二人為何要逃。

  明明啞道已然身受重傷,而他也根本贏不了那位老者,按理來說,對方的勝算是要大過他們的,此時脫逃,難免令人心生疑竇。

  轉(zhuǎn)頭再看啞道,臉上已經(jīng)絲毫沒有了血色,呼吸也越發(fā)重了,他用力主動將其一攙扶,又換了個聲音說:“走吧,我?guī)汶x開這兒?!?p>  啞道朝他投來一記感激的打量。

  雖說對手已經(jīng)退了,可馮無病生性謹(jǐn)慎,深怕經(jīng)過那些石徑時,會再遇到什么意外擋阻,一路不敢奔行得太用力,而且?guī)撞揭换仡^,總算借著火折子的微光,辛苦逃到棧道上,才放開啞道的手,對他說:“兄臺先行,小弟殿后?!?p>  誰知啞道在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后,居然一躍而起,直接跳下山壁,墜入了迷霧森然的恍河之中。

  馮無病一怔,立馬雙手扶欄,半個身子都快翻出棧道,伸長了脖子,夠著找了一趟又一趟,可惜雙眼始終不能替他拔開即些惱人又濃重的的霧氣,四下又沒有足夠大的風(fēng),他始終無法看清這人到底死沒死。

  “是不想連累我才跳的?還是下頭有人接應(yīng)?他究竟為何要跳?哎,可惜他不會說話,我連這位兄弟的來歷究究竟如何都尚且不知呢……我雖坐鎮(zhèn)酒肆,自稱京中巨細(xì)事務(wù)無所不知,卻連這位英雄好汗的名號都沒聽過,看來我這差事辦得也不怎么樣……”

  如此暗忖云云,心中多是過意不去。

  靜心等了一會兒,留意著大小動靜,始終沒有聽到身體跌落在石灘上或是墜入水中的動靜,這才料定啞道并無大礙,心中大石姑且稍放,身子骨終于漸漸暖和起來。

  一抬頭,東方微紅,這漫長吊詭又波折連連的一夜總算是過去了。

  不留行蹤的,他終于可以任性任意的施展提縱術(shù)了,一口晨風(fēng)灌入靈臺,一提炁,一發(fā)足,他如一片破水的扁舟,毫不費(fèi)力躥完了棧道,又飛出古廟,依舊撿山道往酒肆方向折返。

  當(dāng)他回到酒肆?xí)r,公雞打完鳴已經(jīng)過去好久,一徑躥入窗中,街上傳來熙熙攘攘的走動聲。

  待他寬下夜行衣,正要換上尋常衣物,六萬正好叩門而去,問了一聲,只道五萬經(jīng)過一夜調(diào)息,已經(jīng)好了許多。

  他點點頭,腦海卻又浮想起那位啞道重傷頹廢的模樣,走到案前,取銀龜茶羅來,打開一看,第四枚藥丸仍舊安然呆在里頭。

  不禁他一聲嘆息,兀自嘟囔:“看來這藥丸,得隨心攜帶?!?p>  六萬不無擔(dān)憂地盯著他:“此行碰上兇險了?”

  馮無病點點頭,隨即將昨夜的所見所聞都與六萬一一說了。

  “倘若那人真能叫瞎子復(fù)明、使殘肢復(fù)生,豈不是天大的好事,那天底下可就再也沒有因為身殘肢缺而受苦的人了?!绷f越是滿懷好奇與欣喜地說。

  望著他那一雙激動得閃閃發(fā)亮的眼睛,馮無病實在有些不忍地揭穿道:“天下若真有等奇術(shù),那兩人又何必藏頭縮尾,有如鼠輩,我看此事必定另有蹊蹺,你把消息散出去,讓大家多多留意這二人的對向……哦,對了……”話說到此,他拍了拍腦門,又加上一句:“還有那個不會說話的道士,傷勢不淺,說不定會去尋醫(yī),讓郎中們多留點心?!?p>  “是了,手下這便去辦!”

  直至六萬退下,馮無病原本嗡嗡嚶嚶的腦袋,才勉強(qiáng)得了一絲平靜,躺到榻上,將寐未寐,腦中仍在思量著臨夜種種所見所聞,尤其此事還牽扯到了中京府尹,就更加迷惘了。

  待至午時,他才昏昏醒來,用罷飯菜,又坐到小間飲茶。

  桌上的小匣里依舊擺了蠟丸,正待一一拆開查看,六萬突然揭幔而入,“東家,有貴客上門了?!?p>  他入下手中的蠟丸,點點頭,隨即將匣蓋一合,放到身后小立柜的屜子里。

  不過多時,一個又黑又小又瘦的小姑娘躥了進(jìn)來,他抬眼一望,覺著明明面生,卻又像在哪兒見過,心中略有疑慮,微微一怔,直到目光往下,看到對方肩頭上的褡褳,總算有了頭緒,淺淺笑開,“當(dāng)真貴客。”

  對方一愣,半晌,訕訕地說:“我聽說你這人神通廣大,京中事件巨細(xì)皆查,故而來向你打聽一些線索?!?p>  眉頭一蹙,他有些好奇地問:“小的這里每日閑客往來,是有些喜歡道聽途說的,可要說到巨細(xì)事務(wù)皆有耳聞,并非事實,不知是誰向足下透露的線索,怕是要令足下失望了?!?p>  他一派謙辭,打算以退為近,但對方卻是不以為意,兀自坐了下來,靜靜地望著盤中倒扣的茶盅。

  馮無病此時心中仍舊顧慮頗多,見對方刻意不肯透露,心中越發(fā)好奇。“不知足下到底想要打聽些什么?”翻過一個茶盅,以熱水暖過,一面添茶,一面謹(jǐn)慎問詢。

  對方這才從褡褳中取出一張折了三回的畫像,攤開一看,是一位溫婉女子,五官精致,目含慈悲,……

  不由他奇怪地問:“她是……”

  對方抿了一下嘴,“我在找畫上這人,有人說曾在中京城見過她,可我初到此時,人生地不熟,找了一個月,卻毫無頭緒,直到聽人說起你見多識廣,才想過來碰碰運(yùn)氣。”

  馮無病卻是冷冷一笑,“聽誰說起?”

  “這就不便相告了?!?p>  馮無病接過畫像,細(xì)細(xì)端詳半晌,心中疑團(tuán)簇生,又耐著性子問:“這紙是新的,技法不夠嫻熟,上色勾線也相當(dāng)潦草,敢問足下,這幅畫你是從哪兒得來的?!?p>  對方抿了一嘴,幾分尷尬一閃而過,“原畫一直被鎖著,這是我偷偷臨摹的。”頓了一頓,又有些不甘地說道:“我的畫藝好歹是跟著名師學(xué)的,沒想到竟然被你一眼看穿……”

  馮無病微微一笑,啜了口茶,續(xù)又說道:“只憑一幅畫像,茫茫人海,實在不易,足下可知道畫中人的來歷與姓名?”

  對方卻遺憾地說,“可惜,我對她的來歷究竟一無所知?!?p>  “那……”馮無病頓了一頓,“大致的年紀(jì)呢?”

  “原畫是二十年前所作,如今至少四十左右?!?p>  馮無病點點頭。

  對方的回答,印證了他心頭所想。

  思忖百千,移時方道:“恕在下直言,畫中人所著的裙裳樣式,正是二十年前時興的樣式,而她頭上所飾的攢寶釵十分名貴,可見出身不俗,腰畔所掛的金香球,其作工細(xì)致繁復(fù),下頭又以紅瑪瑙魚為墜飾,相當(dāng)稀罕難得。由此可見,畫中人,如若不是富庶之后,必是達(dá)官女眷,可放眼莽莽中京,這樣的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又是二十年前的人物,時過境遷,生死未卜,只怕……”

  “連你也找不到?”對方急了,將左掌重重拍在桌上,臉上雖然沒有咄咄逼人的意思,舉止卻相當(dāng)強(qiáng)勢。

  馮無病身子略略一仰,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道:“在下所言皆是實情,至于找不找得到,得先找過再說。”

  小姑娘嘆了口氣,重新坐直了身子,哀哀嘆了半天氣,才又沮喪地說道:“可惜這里不是我的家鄉(xiāng),否則這事早就該有眉目了,費(fèi)了這么多精力,一直毫無線索,真有如大海撈針……好吧,開個價吧?!?p>  馮無病想了想,“一千兩。”

  小姑娘點點頭,倒也爽快,“可以?!?p>  “可丑話說在前頭,此事在下一定盡心盡力操辦,卻不敢保證一定有足下想要的結(jié)果?!?p>  “這我明白,謝錢稍后差人送來。對了,叫我小甲就行了,不必那么客套?!?p>  馮無病張了一下嘴人,但又馬上閉上了,點點頭,“好?!?p>  小甲走后,馮無病回了自己房間一陣,再出來,手里多了一幅小畫,又如來了六萬,吩咐他:“你去找懂行的問問,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物件的來歷?!?p>  六萬插過小畫,面露遲疑,“這金球做工繁復(fù),又用紅瑪瑙作吊墜,能用得起的人家,必定非富即貴?!?p>  馮無病點點頭,“正是如此?!?p>  六萬將小畫卷作筒狀,塞入袖筒中,隨即作禮而出。

  此際,四下清清靜靜,再無叨擾,馮無病想起昨夜經(jīng)歷的般般種種,小甲那張倔強(qiáng)又稚氣的臉一下翻涌到眼前,兩年事情錯綜纏雜在一塊兒,直教令人思緒紊亂,心思難平。

  “只盼恍容里的事能早些有分曉,至于小甲這邊嘛……查到線索再說吧?!?p>  午后,又有新的消息傳來。

  童玉宸不負(fù)眾望,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破廟所在,帶人將石洞抄了個底朝天。

  遇上那對神秘父子,雙方大戰(zhàn)了一場,衙門這邊損失慘重,對方卻并無大礙,還順利逃了。

  傍晚傳來更近一步的消息,那些受騙的殘疾,全都被解救了出來,只是那些人出恍容里時并非心甘情愿,有的甚至罵罵咧咧,怪衙門的人多管閑事,嚇跑了他們的天師。

  另則,裴三不知為何,居然也攪進(jìn)了這次的風(fēng)波,而且右腿還掛了彩。

  此事當(dāng)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這一下午,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地送來,細(xì)節(jié)之處卻不足,也從來沒人提起過裴三,如果他早知情形如此,也早就奔去恍容里相助了。

  收到消息后,他可謂心急如焚,捱了半個時辰,卻聽到自街尾傳來一陣調(diào)不成調(diào),曲不曲的歌,方聞聲,眉便緊緊而蹙,眉方蹙,心頭便是大石著落。

  不用問,敢在宵禁后還肆情高歌,又歌得如此折魔人性情的,除了裴三,陪葬娘們,再不會有其他人了。

  “郁金黃花標(biāo),下有同心草。草生日已長,人生日就老。君子防未然,莫近嫌疑邊。瓜田不躡履,李下不正冠。故人何怨新,切少必求多。此事何足道,聽我歌來羅。白頭不忍死,心愁皆敖然。游戲泰始世,一日當(dāng)千年……”

  他向來最不喜歡她胡唱,不喜她有事沒事喝上兩聲,沒的添人笑料,只顧自己歡愉,但今夜舉杯聞其聲,卻分明聽出幾分嘆恨,好似有惋惜日光流逝,容顏已改之心。

  轉(zhuǎn)念又想:“她一副容貌,生得并不標(biāo)致,何來感嘆時光流逝,色衰麗遜的必要,想必只是傷得痛了,想要排遣痛意,才歌得如此凄涼吧?!?p>  當(dāng)歌聲近時,他特意走到小窗前,俯著臉龐,觀望了一下她的情形。

  聽其歌聲,中氣十足,悠悠綿長,倒是不像有何礙,埋頭一看,正好端端坐在一條板車上,由一位粗魯?shù)难靡弁浦?,右腿上果然綁著布條,上頭血跡點點,童玉宸按著他的睚眥寶刀靜而謹(jǐn)慎地跟在邊旁,或許是感應(yīng)到了樓上他留意的目光,就在他走到窗邊后不久,便抬起臉來,沖他展顏一笑。

  他立馬點了點頭,以示好意。

  “童賢弟身上的衣服又破了,笑得也這般疲憊,看來那對你子不好對應(yīng)啊?!?p>  驀然裴三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總算停罷歌聲,向他招了招手,咧嘴一笑,卻是一口的紅血染白牙,頓叫他心頭一痛。

  “想她一介女流,身法功夫連兩個看家護(hù)院的打手都對不過,竟敢為了。。。去和那兩人XX,也是勇氣可嘉?!?p>  正思忖時,裴三沖著窗子大喊:“我這樣,怕是要歇幾天業(yè)了?!?p>  他回答道:“無妨,我打發(fā)個人過去幫你?!?p>  “不用不用,你上別家訂肉吧。”

  “可我就認(rèn)你家的?!?p>  “哎!”裴三看著有些沮喪地嘆了口,“那不是又要欠你人情嗎?”

  “慢慢還,又不急?!?p>  邊上童玉宸忽冷冷一笑,“娘子真怕還不上,不如就以身相許了吧?”

  裴三可不是吃素的,諢話剛落地,她右手的鐵釵子就揮了出去,要不么童玉宸眼疾身快,非撞他個眼冒金光不可。

  樓上,他拍著手說,“先不論我和裴姑娘的事,賢弟這些年欠下的人情債也不少,又打算如何還哪?難不成……你也要以身相許嗎?”

  那推著板車的,與板車上的,全都被他逗得笑作一團(tuán)。

  童玉宸撓了撓腦袋,眄了他幾眼后,居然說道:“好啊,老弟一會兒就來,哥哥洗好等我?!?p>  這招夠奇夠損,一出手倒叫他一時沒了應(yīng)應(yīng)對之能,呆了一呆,又聽裴三“噗嗤”笑道:“兩個大男人,郎朗皎月下,如此言語不凈,四人可都聽著呢,可不怕明日鬧作滿街的笑話。罷了……”抬頭又沖他說道:“既如此,先多謝你了,我還有傷,先行一步,改日再來登門致謝。”

  馮無病點點頭,轉(zhuǎn)首實在忍不住,又交代童玉宸:“好生安置,否則唯你是問?!?p>  童玉宸揮揮手,什么也沒多說。車輪聲重新傳來,滾滾壓過一片月光。

  四下復(fù)歸清冷,他目送二人離開,復(fù)而看向盤月,心思莫名其妙地沉了一下。

  這件案子,自那對父子失蹤后便一直懸在那兒不見進(jìn)展,以及那位來歷不明、死生更不明的啞道,亦不知何處去了。

  兩件事串在一塊,始終令他坐立難安,想圣主將他留在中京,又命他鎮(zhèn)守四海酒肆,圖的不正是借他之眼,留意四方動靜,監(jiān)看時勢暗涌嗎?

  而如今,三個人同時不知所蹤,憑他的本事,卻一點風(fēng)聲都沒摸到,可見他真是沒什么本事。

  心思不禁越想越慌,越慌越?jīng)觥?p>  不過這些日子以后,也并非全無收獲,當(dāng)某日,那位名叫小甲的姑娘前來向他確認(rèn)找人一事是否有結(jié)果時,他倒是滿心得意的招待了他。

  小甲聽罷,靜默了好大一會兒。

  終于他忍不住開口:“眼下已經(jīng)能確定這香球來自宮里了,興許畫上這位女子是位女侍,又或者是宮內(nèi)賞賜出來的,若是前者還好查,若是后者,可就……”

  他話未說完,小甲就打斷他道:“反正線索就在宮中對吧?”

  馮無病抿了一下嘴,有些不放心地看著她,謹(jǐn)小聲地問:“怎么,你還想入宮?”

  小甲啜了一口茶水,思量了一會兒,向他刺探:“線索既在宮內(nèi),你亦不好再查吧?”

  馮無病悄無聲地泄了口氣。

  這確是實情。

  任他耳目再靈通,宮中禁管森嚴(yán),往來遞送消息,始終不是樁易事,更別說是要查找一件久遠(yuǎn)前的小物件了,直教人毫無頭緒。

  “你能幫我查到此球來歷,就已經(jīng)是幫我天大的忙了?!毙〖滓荒樃屑?,眨了眨眼睛,又說道:“入宮一事,并不簡單,但你神通廣大,不知……”

  “姑娘抬舉了,在下耳目是多,卻也伸不到那等嚴(yán)實密封的地方去,至于進(jìn)宮一事,姑娘你身份特殊,就……”

  這回卻輪到小甲打斷了他的話,滿臉不以為然地說:“既然你沒有法子,那就我自己來辦,到底是一條線線索,比起從前我瞎貓亂碰死耗子實在管用多了?!?p>  馮無病聽到這話,只心道:“小丫頭還不到破瓜年紀(jì),看事總是純粹又直接,我方才說此物出自宮中,卻沒說此物還在宮中,萬一真是賞賜之物,入了宮怕是也從查起啊?!?p>  一轉(zhuǎn)念,卻又思忖:“但此物既然來自深宮,沒準(zhǔn)那些當(dāng)差多年老奴老侍有見過的,也不失為一條法子……她如此誠心,可見畫上之人對她而言一定意義不同……”

  思緒至此,聯(lián)想到自己之所以一直看守著這間客來人往的繁鬧酒肆,也是為了幫圣主尋覓一人,目光一抬,小甲臉上的稚氣已經(jīng)不見,竟然怳怳然變成了圣主那張清淡又隱含悲傷的秀臉,心中登得一痛,目光剎也迷離。

  小甲不知所以,瞪大所以,奇怪地探了他一眼。

  從此,他竟再不敢直視那對鹿一樣的眼珠子了。

  嘆口氣罷,心緒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他一手握著茶盅,緩緩開言:“姑娘放心,我在宮中雖然沒什么耳目,可畢竟久居都城,宮中掌事掌權(quán)的那一輩,無論是名諱、依附、來歷、還是背景、或禁忌,全都無一不知。姑娘且耐著性子,靜靜等上一陣,只是探聽到有合適的時機(jī),我就算用盡手段,也一定會安排你入宮的?!?p>  “當(dāng)真?”小甲定著一雙炯炯大眼,滿臉期盼地望著他。

  他偏過頭,目光望向一旁,點頭說道:“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價錢呢?”

  “……,一千兩?!?p>  略思,不收錢,對方或許會不安,還不如各求心思。

  “好說,我呆會兒就讓人封來……話說回來,你這人倒是挺好心的,連這么難的忙都愿意幫。”

  “交易罷了?!?p>  小甲輕輕一笑,似乎并不相信他這份答復(fù),他倒也不在乎,送走小甲許久,仍靜靜坐在茶室里,直到六萬來報,入夜后,宵禁時辰已到。

  幾天之后,他總算想出了幫她順利進(jìn)宮的好法子,正好聽說……的寵妾無故自縊了,而關(guān)于此案的來龍去脈,他早就暗中知悉,便差人請了她過來一敘,談話間,向她透露了自己的計劃,小甲倒也爽快,就馬就應(yīng)下了這回的差遣——說是差遣,其實只是為了給她日后進(jìn)宮造勢,鋪一條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牡纼骸?p>  他將事情安排的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就連自己好友童玉宸都算計進(jìn)去了,卻沒想到那位仁兄實在不中用,案件查到一半就收手不干了。

  為著這事兒,小甲氣得連話都懶得說了,找上他以后,徑飲了三大盅茶水,才終于嘆了口氣。

  “原本我還拿他當(dāng)個英雄來看,誰知竟然也是個縮頭烏龜。”

  居然在緝拿兇手時被傷,而且傷勢還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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