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汪繼的神態(tài),曹琚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一千部“用紙精良,字大行疏”的《公羊新說》,想必只能白送。他發(fā)自心底地對這位好友產(chǎn)生了同情和憐憫。
“走了一個‘獸’,又來了一個‘禽’……”汪繼轉(zhuǎn)身走向那堆《公羊新說》,看著店里的伙計將書裝箱,口中喃喃道,“這世道,賣書也不得清凈……”
曹琚跟上前去,捧起一疊《公羊新說》,準備幫忙放進箱子里,卻被汪繼按?。骸拌⑿?,別臟了你的手!”
曹琚嚇了一跳,手中的書猝不及防掉落在地上。他愕然抬頭,望著友人慘淡的神色,竟不知說什么好。
“今天本來是想留琚兄用午飯,你我多日不見,想好好敘一番話,”汪繼接著說,“無奈這董壽來了,讓我心情大壞,胃口全無,現(xiàn)在還要把這東西給他送去。琚兄,我就不留你了,改日到府上拜會!”
“好?!辈荑⒑芾斫膺@位友人的心情。他又轉(zhuǎn)身去了樓上,將那本《孟子》揣在懷里。剛準備離開,他又止住腳步,從袖子里掏出二十個錢,轉(zhuǎn)身放在那盞還沒來得及喝、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水旁。
曹琚離開在茲書坊,正當巳時。春日載陽,暖烘烘地照在他身上,裹在舊棉袍里的身體感覺到一絲不寧的炎熱。他環(huán)顧四周,自覺無處可去,就只好沿著來時的路,走向米市大街,準備回家。
穿過幾條人聲鼎沸的巷子,在細密的柳枝之間,承安市的牌坊又出現(xiàn)在視野中。而就在此時,遠遠地傳來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前方的道路頓時變得逼仄起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沉甸甸的車輪聲,與曹琚相去十余丈,尚且如霆如雷,清晰可聞,只是不知是什么車,載了什么東西。
曹琚此時只覺得身體不受自己控制,前面的路上,滯留的行人越來越多,不但舉步維艱,甚至只能順著人潮向后倒回去。好在他眼疾手快,隨手扶住一株柳樹的樹干,順勢爬到柳樹下的一方青石板上。
放眼望去,前面的行人,不說有五六百,起碼也有三四百。這么多人擠在一起,男子的幞頭、紗帽、巾幘,女子的簪環(huán)、發(fā)髻,五彩繽紛,混雜在一起,遠望渾如羅漢寺的雜合面粥,要啥有啥;又像昭文府的瓷器作坊,五顏六色。
曹琚有些詫異,此時皇帝應該還在承天殿,沒聽聞他要出京?。康?,如果不是皇帝出京,又哪來這么大的陣仗?
“老丈,這是什么人?這么囂張?”身旁一個黑胡子大漢,拄著一桿竹篦,問另一個身穿皂袍、花白胡子的老人。
“皇帝他舅子……”老人小聲嘀咕了一下,示意大漢不要再問了。
曹琚恍然大悟,莫非這就是剛剛在書坊時,聽那個董什么提起來的新來的太常寺卿,是叫秦壽?還是叫什么,他也不記得了。但再怎么樣,也只是個區(qū)區(qū)的太常寺卿,僅憑外戚的身份,何以如此大吹大擂,招搖過市?
鑼鼓聲漸漸遠了,街頭被阻隔的行人又開始蠕動。
曹琚從青石板上跳下來,瞬間感到有些眩暈,幾乎要站立不穩(wěn)了。他扶著柳樹歇了一會兒,才沿著人海,緩緩走出市集,來到官道。官道上,灰塵兀自漫天飛舞,遮擋得陽光都黯淡了幾分。遠遠望去,一面面五顏六色的旗幟,尚且能夠看見。
曹琚滿心不忿地走到米市大街——他今天見到的魑魅魍魎有點多,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病了這么久,身上不干凈了,走到哪里都能遇到邪魅?
父親的馬車已經(jīng)停在家門前了。家丁劉三躬著背,身上那件打補丁的灰色袍子,使他看上去渾如一只大灰貓。他正在將房門下的門檻抽出,以便將車吆喝進去。至于父親,曹琚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他快步走到家門口,問:“三哥,父親呢?”
劉三吃力地掇起沉甸甸的門檻,靠在一旁,回過頭來,看見曹琚。他抬起手臂,擦了一把烏潲潲的汗水,木訥的雙眼眨巴了一下,蠕動了幾下嘴唇,這才答道:“是二公子啊。老爺已經(jīng)進去了?!?p> 曹琚跨進家門,徑直走向后堂,他步伐極快,差點和迎面走出來的兄長曹珌撞個滿懷。
曹珌長得比弟弟矮一點兒,但是白皙英俊的面龐頗為相似,只是看起來比弟弟顯現(xiàn)出更為成熟的儀態(tài)。他一把抓住曹琚,以防他被自己撞倒。
“哥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他吃驚地問。
曹珌去年參加春闈大考,中二甲第四名,之后就去漳陽府的赤定縣做官去了。算下來,曹琚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有見過哥哥。
“剛剛回來,”曹珌挽住弟弟的手,“你先別過去,父親此時正在氣頭上?!?p> “怎么了?”曹琚心中一驚。
曹珌回頭看看,距離后堂已經(jīng)有些遠了,便又轉(zhuǎn)過頭來,拉著曹琚,來到前堂天井?!澳憧芍雷罱邪l(fā)生了什么事情?”
“這……我不知道啊,你也知道父親,他不會在家里說這些的?!?p> “最近,朝廷接到一份奏劾書,是柔遠知府李登府上報的,說陽羅侯朱錦,聚合重兵一百二十五萬,亡命無數(shù),私自打造軍械衣甲,恐有違逆之行?!辈塬亯旱吐曇?,繼續(xù)說:“奇怪的是,這份奏章,既沒有交給御史臺,也沒有交給兵部,而是經(jīng)由集慶觀察使秦士遜直接交給尚書省的?!?p> “秦士遜?”曹琚終于想起了這個名字。
“那秦士遜只是個觀察使,又遠在集慶,奏折從柔遠到京城,又繞過京城,去了集慶,這事情就匪夷所思了?!?p> “那秦士遜因為他妹子的緣故,現(xiàn)在在皇帝陛下那里正紅得發(fā)紫,這事兒到不得是他所指使?!辈荑⒋y道。
“傻子都能看出來是他在搞鬼,問題是,背后真正的主謀是誰?”
“很顯然是……”曹琚伸手指指天空。
曹珌慌忙捂住弟弟的嘴?!斑B你都能看出來,父親還能看不出來?但他明知道是誰在幕后指使,仍然當庭指斥,說陽羅侯三世忠良,扼守北方,使得曼桓不敢過柔遠河一步,保境安民,功莫大焉。但現(xiàn)在,”曹珌也指了指天,“那里就是要扳倒他,又能怎樣?”
說話之間,門環(huán)在外面被人扣響了。兄弟二人立刻停止交談,一同走到門前。曹琚取下門閂,曹珌拉開房門,眼前站著的,是一個衣著陳舊而整潔的中年人。他看起來年紀不會比父親大,但是須發(fā)都有些斑白,眼窩深陷,眼白渾濁,眼角的皺紋像榕樹根一樣盤根錯節(jié)。然而看起來,卻顯得氣度不凡。
“請問,這里可是御史臺曹中丞府上?”來人首先發(fā)問道。
“正是。請問官人是?”曹珌應道。
“煩請通稟,”來人從袖口掏出一枚名刺,“新任兵科給事中,桃溪人陶宗渙,特來拜會。”
曹珌雙眼一亮:“您就是人稱‘滿府粟千鐘,不及一陶公’的陶南塘先生?”
“慚愧了。”陶宗渙咧嘴笑了起來,雙眼幾乎要隱沒在皺紋里。
“曹琚,你快去稟報父親!”曹珌欣喜若狂地將名刺塞進曹琚手里。他太激動了,甚至不顧曹琚還沒來得及和陶先生說一句話。
曹琚顯然也想和這個能干的廉吏說上幾句話,畢竟這是一個時常被父親提起的名字。這幾年來,北州傳來的彈劾榆西知府陶宗渙的奏報,如雪片一般堆滿御史臺的幾案,反而讓父親對這個人連連稱贊。據(jù)說他在北州五年的時間,將北州官場翻了個底兒朝天?;实鄣耐艿?,氣焰熏天的順城王更是被他逼得鬼哭狼嚎。父親時常說:“若是官場上,人人都如同這陶南塘一般,何愁庶民不樂?何愁朝廷不治?”
想到這里,曹琚拿著名刺,加快了腳步,來到后堂。父親正在窗前,手持一支筆,眉頭緊皺,有些出神。
“父親?!辈荑⒑傲艘宦?。
曹慎修愕然回過神來,看見曹琚站在門前。
“琚兒,為父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有人來拜訪。”曹琚將名刺奉上。
“今天為父誰也不想見?!辈苌餍薏]有接名刺。
“是您經(jīng)常夸贊的人物,榆西知府陶宗渙?!?p> 曹慎修雙眼一亮,和曹琚對視一眼,目光轉(zhuǎn)到他手中的名刺上。他伸過手,將名刺接過去,掃視一眼,旋即起身:“快走!”
他抓起頭巾,顧不得曹琚,大步邁出書房。
曹琚的身體并沒有完全康復,今天經(jīng)歷這一番折騰,也已經(jīng)疲憊不堪。他望著父親步履匆匆的背影,有些無奈地搖搖頭,緩緩走出了書房。
還沒走到前院,父親已經(jīng)和陶宗渙攜手往后堂走來了。曹琚閃身讓出道路,陶宗渙從他身邊走過,欠身拱手:“曹二公子?!?p> “南塘先生?!辈荑⒐笆值?。
陶宗渙來不及和曹琚多說什么,就被曹慎修拉著去了后堂。曹琚站在屋檐下,倍感無趣。曹珌走過來,挽住弟弟的手。
“陶南塘這次來拜會父親,是有要緊事。”他說。
“什么要緊事?”
“你方才在外面,可曾見到秦士遜入京?”
曹琚憤憤不已:“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鑼鼓喧天,大車啍啍。不知他一個區(qū)區(qū)的太常寺卿,哪來這么大陣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