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克蘭西的正義論
克蘭西盯著蘭斯的眼睛,半響后問道:
“哪件事?你該不會說我不應該保護那些被娼館欺壓的女性吧?”
蘭斯搖搖頭,似乎是下了極大地決心,然后說道:
“少爺,哪怕那些人是罪犯,您下手得也太重了。”
果然,克蘭西如此想道。
自己甚至提前告知了有人求助的事情,如果在這種情況下蘭斯都無法注意到昨晚的“月蝕”就是自己,那他就絕不能被委以重任。
“哦,這件事啊。
“你覺得我做得過分的理由是什么?”克蘭西笑著說道。
“首先,您雖然是這座城的代理城主,擁有審判以及執(zhí)法的權利。
“但您并非以城主的身份執(zhí)行,而是以‘月蝕’這個法外判官的身份去執(zhí)行了這一切。
“其次,無論犯人什么身份,您的手段都太過殘忍了。
“人若犯罪,就應當受受罰,但在審判前就被施以酷刑是不應該的。
“哪怕最終目的是為了讓犯人伏法,使用極端的刑罰也絕不可取。
“眾神按照他們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我等,我們因而生來便有相同的身份,那便是神的子民。
“在審判賦予那人罪人身份之前,哪怕是那人是絕對的人渣,那也是擁有個人權利的市民。
“而您僅僅以個人為尺,以絕對凌駕他人之上的姿態(tài),就徹底決定了他人是否有罪,您以個人的名義奪走了每個人都應享有的權利。
“而這一切,都是您沒有使用‘城主’這個身份的情況下進行的。
“我認為,那是不正確的,是不合理的!”
蘭斯鼓起勇氣,盯著克蘭西的眼睛,將自己的想法一口氣說了出來,然后心中浮現(xiàn)幾分不安——剛剛的話已經超出自己的身份太多了。
不過,克蘭西臉上的微笑沒有一絲改變,他的手輕輕敲著椅子扶手,安靜地聽完蘭斯的每一句話,然后開口說道:
“從法律責任這一點來進行論證,是非常好的選擇。
“可你忘了提關于社會恐慌,以及在道德層面的影響,這是你沒能考慮到的地方。
“那么,你知道我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嗎?”
蘭斯搖了搖頭。
“蘭斯,你和你的父親都是我斯塔森家的家臣,你每月可以領到多少錢?!笨颂m西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
“兩枚尖塔銀幣。”
“如果靠收入,你需要七八年才能買得起一套盔甲與劍,然后授勛為騎士。
“那你知道,一頭耕牛多少錢嗎?”
“抱歉,我沒有接觸過農務,或許我的父親才對這些事有所了解?!?p> “價格大概是一枚玫瑰銀幣,你月銀的八分之一。”克蘭西說道,“而這幾乎要耗費一個普通農民半生的心血。
“當然,在斯塔森的領地上,水利工程發(fā)達,稅金也相對較低,或許可以在更短時間買上一頭牛?!?p> “但是,在那之前,農民總要種地的。”
克蘭西從椅子上起身,走到窗邊,然后繼續(xù)說道:
“可是用人力,或是與他人合用耕牛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那樣會讓他們奮斗的時間增長。
“此外,野獸、魔物,甚至半年前襲擊的牽連,這都讓普通農民的負擔增加?!?p> “可惜的是,以斯塔森的立場,無法用私兵來幫助村民,只能將任務推給冒險者。
“這種情況下,農民為了生計進行高風險投資成了唯一的出路,即借貸購買耕作工具。
“但那些貸款的利息絕非一介農民可以償清的。”
克蘭西轉過身來,朝蘭斯問道:“王國法律當中有相關借款的規(guī)范與限制嗎?”
但沒等蘭斯回答,克蘭西繼續(xù)說道:“沒有,唯一的規(guī)定是按照契約還錢。
“這是當然的,因為各大貴族相互借貸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多數(shù)貴族插手商業(yè)的現(xiàn)在,不會有人擬定不利于自己的條件。
“于是負債者只能變賣家產,甚至是自己。
“雖然王國內部已經很少見到奴隸買賣,但破產者成為他人的奴隸或仆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否則全部由農家女組成的女仆,也不會讓那些惡趣味的貴族滿意吧?。?p> “到最后,負債者被買賣,成為連人都不如的存在。
“而我們的法官只會說:‘這是奴隸的錯’!
“在那個時候,你所說的眾神賜予的身份與市民地位又由誰來保護?”
克蘭西越說越激動,他甚至因過于用力而有些眩暈。
蘭斯沉默了——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矛盾之處:如果嚴格按規(guī)矩行事是為了保護多數(shù)人的正義,那如果多數(shù)人是危機正義的人,規(guī)則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看著蘭斯的表情,克蘭西稍稍穩(wěn)了穩(wěn)自己的情緒,用相對平靜的聲音說道:“蘭斯,我不是要做烏云中的閃電,也不想背著死人當做自己的朋友。
“啟發(fā)或是自言自語又能做些什么?我是斯塔爾現(xiàn)在的主人,我有必要保護好斯塔爾。
“你說我以凌駕他人的姿態(tài)去做了那一切,你說得沒錯。
“我以理性作為判斷,然后以絕對的傲慢進行宣判,然后用滿懷的憤怒將那些罪犯一一處刑。
“我這么做是因為我相信如果不這么做,要不了多久,市民會因高利貸苦不堪言;
“年輕人不愿意選擇正經工作,而是加入非法集團,因為那樣掙錢更容易,釋放本能地使用暴力也讓人愉悅。
“致幻藥物于城內流行,孩子流浪街頭。民眾不再信任斯塔森,遇到困難只能想到向組織屈服,這就是可以預知的未來。
“我至今記得,當我第一次去城內窮人區(qū)時所見的情景——母親靠漿洗養(yǎng)活孩子,匠人沒有自己的工具,孩子沒幾套完整的衣服。
“里面不少人是從別的地方來到這里,想在這里討口飯吃
“但等我詢問他們?yōu)槭裁捶且獊磉@里過那樣的生活時,他們告訴我,別的地方更差,而在斯塔爾至少餓不死。
“所以,我絕不會將他們交給那些人渣,決不能讓斯塔爾城墮落。
“為了所有在這里努力活著的人,我愿意化身斯塔爾的暗空。
“我會將這一切掌握手中,將這一切徹底破壞,直到太陽就足以照亮這里的時候?!?p> 蘭斯聽著克蘭西的話,逐漸明白自己主君的想法:不是保護多數(shù)人,不是保護既得利益群體,而是保護應該保護的人,保護所有斯塔森的子民。
這是道德與不完備的律法之間的沖突,而克蘭西決心以那股向善的力量,保護名為希望的東西。
哪怕那個名為“善”的力量殘忍而可怕。
“我明白了,”蘭斯聲音帶著堅定,“我會用盡我的每分力氣來實現(xiàn)您的目標。
“那么,我會命令他們暫時不要管‘月蝕’的事情?!?p> “不,”克蘭西露出了笑容,“你要讓人嚴查‘月蝕’的下落,要以必須逮捕或擊殺的覺悟去做這件事。
“光有‘月蝕’這個義警去處理非法組織可不行,作為法律代表的我等也必須起到作用。
“我說了,直到僅需太陽就可以照亮斯塔爾的那一天,但在那之前,太陽可不能輸給暗空??!
“不過這位‘月蝕’不方便搞一把隱蔽一點的劍,畢竟他去鐵匠鋪可太惹人注目了,或許其他人可以幫幫他。”
“我明白了,那么,那些被解救出來的女士們應該怎么辦?”
克蘭西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傷疤,又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想了想,然后說道:“大概不能讓她們就這樣回家,她們當中不少人是被父母賣掉的,她們回去也不過是重復這個過程。
“畢竟一些觀念上的問題很難改變,部分人的個人行為也難以控制,只能在摧毀奴隸貿易鏈條上下功夫。
“可以問問她們愿不愿意進入工廠工作,咱們不是有幾家新建的紡織工廠嗎?這項工作女工完全可以勝任。
“如果有其他的技能,可以安排相關的工作。
“等到她們富有起來,她們在家中的地位也能有所提升,未來的婚姻也能相對幸福?!?p> “遵命。”蘭斯一聲應了下來,隨即退出了房間。
克蘭西獨自坐在案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后無聲地笑了出來。
對他而言,能與旁人分享自己的想法,是一件相當愉快的事情。
克蘭西知道,自己剛剛的話是有漏洞的,但是,那份責任心與緊迫感是貨真價實的。
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有很多事情克蘭西是完全無法認同的,比如奴隸買賣。
而造成這種情況的不管是非法團體的貪婪,還是父母的大家長式權威,克蘭西全都想要改變。
這也是他想讓那些女性進入工廠工作的主要原因——經濟地位改變家庭地位。
根據(jù)前世的知識,文藝作品中的法國貴夫人能四處尋找情夫,而自己的丈夫不敢對此指責,是因為其嫁妝的豐厚,提高了貴夫人的家庭地位。
就算這個世界,像莉迪亞那樣的貴族小姐,受限于家族,也只能在一定限度內自由行動。
克蘭西自認為是個很理想化的人,因此當他有機會踐行自己的主張時,他便毫不猶豫地進行了嘗試。
這個嘗試最后或許會失敗,但這仍將成為改變人心的一大步。
就在克蘭西為自己的決定感到高興的時候,一個秘書官猛地推門而入。
“大人,急報!
“羅克因伯爵、舒貝里伯爵、恩菲特子爵、奧菲邊境男爵等十三名貴族于前幾日遇刺!”
糟糕,怎么全都是參加過我的成人禮的人,克蘭西皺著眉頭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