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靜靜地照著屋子,林珩默默注視著對面:流連面前放著一盤蘿卜,切成大大小小的塊,流連歪著頭細心地雕著,不時惋惜地嘖舌嘆息。林珩知道這些蘿卜花今天晚上漬一晚,明天早晨就會被吃掉,可流連仍不厭其煩地忙著。她的臉在光影中忽明忽暗,“這刀不行,不如我原先那套好用,這個燈也不行,老跳!”
“慢慢來,別心急,多練習(xí)練習(xí)就好了。”流連卻不肯承認是自己手潮了,“工欲善其事……知道吧!”
林珩不認為自己替她打造的這套刀有什么問題——這是林珩送流連的新婚禮物,是流連畫出圖來,林珩找人打制的,淡金的,花光了他的全部私蓄。
“你這么長時間沒刻過,手肯定不如以前有準(zhǔn)兒!”
“手藝!知道什么是手藝嗎?你有幾天不寫字難道就不會寫了!不是我吹,我那套刀好幾千呢,是世界上最好的刀!”說著將手中的心里美蘿卜磕了一下,手中出現(xiàn)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輕嗅一下,雙手捧給林珩,“官銀,發(fā)發(fā)送給你!”林珩樂呵呵地接過蘿卜花,深嗅一下,飛了個媚眼兒道:“好香!”
耳鬢廝磨的時候固然甜蜜,日常卻樂不抵苦,二人再沒機會再在一處,甚至獨處的時候也不多,老頭兒怕孫子耽誤學(xué)業(yè),常常要在晚上考較他的功課。婆婆更是防賊一般,生怕兩人弄出點兒什么事兒,派給流連許多必須出門的活計,常常好幾天連一句私話也說不得,只能趁著吃飯時飛幾個媚眼兒。還不到飯時,林珩竟走了過來,翠翠很識趣地去添火。林珩卻是跟流連要錢,買一塊田黃。田黃流連只知道那是用來刻章的,別的并不懂,一聽說要二十多兩銀子,不由吸了一口氣,心說這位大少爺也太不知道人間疾苦了,自己也就能克扣幾個菜錢,二十多兩是好弄的嗎?抱怨了幾句,可是看看倔強地扭著頭的男孩,到底還是心疼,沒法子,從私蓄里取了六個五兩錠子,林珩卻不肯接,流連怕傷了他的心,只好好言相勸,傲嬌的男孩才道:“我是不會從你手里拿銀子的!哼!你把它們擱桌上。”流連強忍笑將荷包放在桌角。林珩拿過錢,紅著臉道,“我會還你的!”見流連一本正經(jīng)地的假模假式的樣子,恨得扯過來親一口。翠翠正掀簾子進來,忙捂眼轉(zhuǎn)身,稟道:“夫人著人傳話來,余家三房添了個小少爺,后天過滿月,小姐和姑爺帶余小姐去賀喜,帶一百個雞蛋,五斤掛面,五斤紅糖,一個尺頭,再給余小姐備兩份禮?!?p> 流連常慶幸多虧有份例,省了多少心,可是總有沒先例的事,因此她忙得一個頭兩個大!流連前世除了工作,幾乎沒操過什么心,連家務(wù)也不怎么做——丈夫把做家務(wù)當(dāng)做一種放松,流連怎么會舍得剝奪他的這種享受呢!流連上下班都晚,除了關(guān)窗戶和晾衣服以外,別的都沒操過心。關(guān)于秋月的禮物應(yīng)該怎么送,流連犯了難:低了怕丟了府里的人,高了自己心里過不去——秋月跟她的關(guān)系略好了一點點兒,也就是不跟宛兒一樣專門針對她罷了,還不足以讓流連花自家的錢給她臉上貼金。
林珩自然是沒主意的——大男人怎么能管這種小事!翠翠也沒有好主意,請了朱媽來,也直嘬牙花子,“少奶奶,余小姐應(yīng)該提前預(yù)備了針線活計的,畢竟,她是親姑姑,咱們再給她拿一樣就行,拿什么呢?貴不得,賤不得,還得出彩才行,……要不就拿一壇子海棠果醬吧!是個罕物兒,就說是余小姐親手做的”
流連去請夫人示下,林夫人倒是沒多說什么,只說了揀個好看的瓷壇子。古時不同現(xiàn)在,糖是很珍貴的,果醬更不用說,既珍貴又稀罕,海棠果醬酸甜開胃,買都沒地方買。
流連出來順腳拐進兩位表小姐住的院子。秋月正坐在窗下刺繡,屋里的一切都是半新不舊,顏色晦暗,襯得這位小姐也老了,流連笑了笑道:“秋月妹妹,明天咱們?nèi)ツ慵?,夫人讓拿一壇果子醬,你去挑一壇可好?”
秋月忙拉流連坐下,自己去倒了茶來,陪坐在一旁,笑道:“嫂子隨便拿一個就好,都是拿銀子都沒處買的好東西,嫂子,喝口茶暖暖。”流連端了茶喝了一口,秋月低了頭,“多謝嫂子替我費心,我自己繡了幾個肚兜,嫂子看看,喜歡的話,我給嫂子繡幾個。”說著把一疊繡品放在她手里,流連翻看了一下,左不過是些喜鵲登眉,寶瓶富貴之類的喜慶圖案,便夸了幾句好,正待起身告辭,秋月吞吞吐吐道:“嫂子進了門半年多了吧?過了年嫂子就十五了,說起來我比嫂子還大兩歲呢?!?p> 流連有點兒意外,見秋月低頭扭著汗巾的角兒,便叫翠翠去挑一壇果醬來,自己正色道:“有什么事就直說吧!”
秋月見四下無人,忍了羞恥,吞吞吐吐道:“過了年我就十七了,嫂子和表哥夫妻恩愛……”
“你看上誰了,直說!別繞彎子,我沒空兒跟你猜謎玩兒!”
秋月臉紅過耳,“許家的瑜哥兒,我們自幼便認識,他愿意娶我做正房娘子,明天回家,說不定會碰見……”流連納悶兒這位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么跟外面的人勾搭上的。見流連并無異色,秋月松了一口氣,“可是姨母是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
流連想起來了,“咸帶魚”!不由脫口道:“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鳥!你怎么看上他了?”
秋月慘然道:“嫂子,哪能人人都似你這般好命?許家雖是商人家,總好過做妾吧!”
流連低下頭,“我還以為你除了林珩誰也不嫁呢!”
“為什么,我要做妾?誰問過我的想法嗎?難道我就不配堂堂正正做一個正妻嗎?商人家又怎樣,我做官家小姐做得夠夠的了!”
流連點點頭,“我能做什么?媒人嗎?我與許家不熟!你姨母也不可能聽我的!”
“嫂子的娘是許家的姑娘,跟姨母是親家,只怕她嫌麻煩,不肯攬事……”
流連點點頭,這個媒人找得不錯,“我?guī)湍闳デ笏?,你可要想清楚,這是你一輩子的事兒!”秋月慘然道:“我馬上就十七了,還有的選嗎?好歹他不計較嫁妝多少,總好過做妾吧!”
在余家赴宴,流連經(jīng)受了眾人挑剔的目光。不過眾人更關(guān)注的焦點卻在秋月身上。秋月并不理會那些或明或暗的探詢,落落大方地照應(yīng)著流連,親姑嫂一般。宴罷告辭時,許多人聚在一起等馬車,大家開心地逗幾個新媳婦。林珩并不在乎別人打趣,聽流連抱怨耳飾太重了,便體貼地幫她摘下來,裝進自己隨身的荷包里,還拿手幫她輕揉耳垂,眾人都住了口,饒有興致地看著。林珩并不怕羞,一本正經(jīng)地幫流連將碎發(fā)掖到耳后,還對秋月說:“你嫂子最憊賴不過,平時就嫌累贅不愿意帶,結(jié)果一帶耳墜子耳朵眼兒便又紅又腫,妺妹你卻不可學(xué)她,惹人笑話!”
秋月只抿嘴笑,并不接茬。
趁著去送年禮,流連求許氏做媒。能給林夫人添堵,許氏簡直太樂意了。
許氏盤算了一番,余家雖然落魄了,可是余秋月卻是在林家長大的,識文斷字,能寫會畫,模樣兒俊俏,妝奩雖薄,好在許家并不差錢,也算一門好親了。便趁著給流連回禮,來做大媒了。許氏在這方面頗精明,先跟余家討了準(zhǔn)信兒,把名帖換了,才來的林府。
林夫人惱了,把流連叫過去臭罵了一通。流連哪里肯吃這一套,自從跟林珩有了肌膚之親,也只好把林夫人當(dāng)婆婆看了,雖然不再暗地里使壞,可也不肯明明白白吃這個虧,幾句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大不中留什么的一說出來,夫人更惱了,見兒子急慌慌地趕來,怒氣攻心,幾乎要背過氣去了,將二人臭罵了一頓。二人個低頭弓腰站著挨罵,趁人不注意,林珩偷偷勾住了流連的指頭,流連滿心甜蜜,強忍住笑,忽略了耳邊的罵聲。
夫人罵累了,頭痛地要裂開一般,進去躺著了,林珩扯了流連賊一般溜出來。
林珩親昵地點了點流連的小鼻子,“說,是不是你搗的鬼?”流連怎么肯承認,狡辯了幾句,見哄不過他,索性老了臉,扯了林珩的領(lǐng)口,“你是不是舍不得你這個好妹妹,告訴你,老娘可沒有容人之量,我一人伺候得了你!不用別人幫忙!敢給我整這個花花事兒,小心你的狗頭!”
林珩長這么大,沒受過這么粗魯?shù)耐{,只覺又酸又辣,十分過癮,便附在流連耳邊悄聲道,“什么老娘老娘的,是新娘!說說看,我要真納個妾,你能怎么樣?”流連將他揪得更緊了一些,悄聲恨恨道,“那就叫你凈身出戶!”頓了頓,見林珩果然要嘲笑她,“你搞清楚點兒,是先凈身再出戶!”笑容僵在臉上,林珩撅起了嘴,抱怨道:“哪有你這樣兇悍的老婆!我要休了你!”流連道:“那也得先凈身再說!”林珩只好認輸,“好好好!怕了怕了!我發(fā)誓今生今世絕不納妾,不吃母雞,不騎母馬,也不許那雌蚊子咬我一口!”
林珩的誓發(fā)得這樣重,不回贈幾句實在說不過去,流連的老臉通紅,正待回贈幾句甜言蜜語,卻聽見后面有重重的腳步聲,來人干咳了一聲,“少爺!少奶奶!不好了,秋月姑娘和夫人哭起來了!”
流連沖他扮了個鬼臉兒。當(dāng)二人攜手而至?xí)r,林夫人和秋月哭得正痛,兩人只好松開手尷尬地侍立一旁。林珩是故意的,他無聲地抗拒著母親的安排。
宛兒酸溜溜銳聲道:“表哥你帶她過來干什么?生怕氣不死姑姑不成?”
林珩直接無視她,溫聲勸慰二人道:“秋月妹妹,別難過了,倘你不喜許家,拒了便是!你嫂子事前并不知道柳家太太要來做媒的事兒,她要是事先知道,肯定會幫你攔了的!”
秋月回過頭來,滿面啼痕,哽咽道:“哥哥,我沒有怪嫂子,是我娘家那邊兒的哥嫂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怕姨母有什么話說,才央了柳太太上門做說客!他們把事兒都做完了才來知會姨母一聲,分明是欺我們無用,……”
看著秋月梨花帶雨的樣子,真是我見猶憐,流連怕林珩頭腦一沖動,胸脯一拍唱一出英雄救美。
“妹妹你也別太難過!也許表兄有他的考量,無論如何他是你的親兄長,肯定是會為你考慮的,秋月妹妹你也要多體諒表兄!”此言一出,秋月哭得更悲了。
林夫人一直有意要留下秋月給林珩,并著意培養(yǎng)她,秋月也愿意嫁給林珩,哪怕是做個平妻。可這事兒還沒挑明,林珩與流連尚未圓房就納妾,無論如何說不過去,況且一個秀才,還在孝中。余家不想等了,給秋月尋的人家滿說得過去——也就是許家有錢不計較嫁妝多和少,稀罕秋月這樣閨秀,機不可失,余家跟許家換了帖子,都要放定了,才假模假式地央求林夫人過去,其實就是通知她一聲。林夫人多年用心培養(yǎng)一下子落了空,有苦無處訴:你總不能要求外甥女放著現(xiàn)成的太太不做,等著做個沒影兒的平妻吧!她嚴重懷疑流連從中搗鬼,可是流連不肯承認,兒子也不知好歹,跟流連串通一氣兒欺瞞她不說,倆人還拉著手兒,林夫人一時悲從中來,哭得更痛了。
放定很順利,兩邊的孩子都不小了,既然對了眼兒,就趕緊定下來吧。男方要找個出色的柔順的懂事的,女方要找個不計較嫁妝的,雙方一拍即和,恨不能立時成親。
“咸帶魚”長了些肉,看起來順眼了許多。他高傲地昂著頭,不理流連,流連撇撇嘴也不去理他。流連深知今天這場合自己最好能隱形,因此只低頭喝茶,不肯多說一個字,林夫人繃著臉不理人,許是因為親家門第不高,算不得體面親事,那哥嫂也不好張揚,倒是許氏兩邊張羅,撮合大家說說笑笑,忙得茶都顧不上喝一口,開心壞了。
雙方議定明年三月成親。
流連嘆了口氣,走到后邊兒去看秋月。秋月拉住流連的手,悄聲道謝。流連心里苦苦的,坐在她身旁。
秋月的嫂子想把秋月接回來備嫁,林夫人不肯放人,雙方險些吵起來。流連聞聲出去,聽了幾句,知道是自己的婆婆不講理,不肯放秋月,也知道秋月在娘家沒有好日子過,便出聲勸秋月的嫂子,“表嫂,姑娘該出門子了,是該回來住了,只是嫂子你剛添了寶寶,忙死了,能抽出時間教導(dǎo)秋月嗎?況且家里孩子多,秋月能安安生生繡嫁衣嗎?倒不如讓她跟著你姨母,那里到底清靜些?!北淼芟钡拿孀玉g不得,秋月的哥嫂也只好點頭。
回家的路上,林夫人冷冷地向流連道謝,流連淡淡道:“母親這么多年悉心教導(dǎo),早已把秋月當(dāng)成女兒了,秋月自然也是能多陪您一天就多陪您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