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天晚上,樓下又響起了餛飩的叫賣聲。
我看到對面的女士出現(xiàn)在陽臺上探下身子喊道:“餛飩,來一碗?!?p> 跟著就放下了籃子。
等她把籃子拉上來后,我也拎著籃子出去了。
她看到我了。
對著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說:“這家的餛飩肯定好吃。”
她說:“是不錯,你嘗一嘗就知道了?!?p> 然后拎著籃子進(jìn)去了。
我對著樓下餛飩攤喊道:“餛飩,來一碗,”然后把碗和錢放下去了。
“好嘞,稍等?!?p> 賣餛飩的老伯手腳麻利地把餛飩丟下鍋,幾開幾滾之后舀進(jìn)碗里,和找的零錢一并放在籃子里。
“客人,餛飩好了,你小心?!?p> 我還是第一次這樣拉籃子上來,生怕碗灑了,所以格外小心。
把籃子提上來,一碗餛飩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
“餛飩,餛飩…~要吃伐?”
賣餛飩的老伯推著車走遠(yuǎn)了,我也把一碗餛飩吃完了。
味道的確不錯。
對面的閣樓燈熄滅了。
想必她已經(jīng)吃完休息了。
我才開始靜下心來寫作。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餛飩的原因,這晚文思泉涌,一氣寫到東方發(fā)白才作罷,然后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從那以后,每當(dāng)對面的她出現(xiàn)在陽臺上買餛飩的時候,我也會趁機(jī)叫上一碗。
有時候我們會打聲招呼,有時候也就純粹點(diǎn)個頭而已。
我漸漸喜歡上了這樣的生活,躲在這個小閣樓上,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把小說寫。
只是偶爾翻看報(bào)紙,那上面登載的消息在提醒自己,自己不是生活在世外,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登時心中又充滿迷茫和困惑。
日子就這樣慢慢溜走。
我還記得第一次和她正式交談是在一個周日的下午。
我在陽臺上曬太陽,一杯清茶一本書。
她洗了衣服拿上來晾曬。
我先站起來打招呼沒話找話地說:“你晾衣服呀?”
她回答:“是的?!?p> 我看她晾的衣服有小孩子的,那應(yīng)該是房東太太家的孩子的。
我說:“你和房東太太的關(guān)系很好。你還幫她家小孩洗衣服?!?p> 她一邊晾衣服一邊說:“嗯,我在這里住了好些年,他們對我也很照顧。房東太太忙不過來,我?guī)托『⑾匆路彩琼槑?,舉手之勞?!?p> “你在學(xué)校里教什么?”
“我教英文,有時候也代課數(shù)學(xué)。”
“呀,了不起,你是一位才女?!?p> “你過獎了。朱先生,你才是大作家呢?!?p> “什么大作家,只不過是混口飯吃而已?!?p> “我看過你的小說,文筆不錯。”
我沒想到她還看過我的小說。
“真的?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寫的?!?p> 我寫小說用的是筆名,不是我的本姓。
“真的,我這里還有報(bào)紙呢。房東太太給我的?!?p> 我想起來了,每期稿子刊登出來,報(bào)社都會給我送一份過來,這些報(bào)紙后來都被房東太太拿去了,她說她也在看。原來是她送給街坊鄰居去顯擺了。
她說:“朱先生,整個弄堂都知道你這位大作家呢?!?p> 我無比汗顏:“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p> 她說:“我看你每天寫到很晚,寫作很辛苦吧?”
我沒想到她居然注意到我寫到很晚。
“我是不是影響到你了?”
“沒有,就是一覺睡醒,你的燈還亮著。”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白天寫不出來,只有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寫。如果影響到你,我以后不在窗口寫。”
“我明白。沒事。不影響,這樣挺好的?!?p> 她探身看向樓下那人來人往的弄堂,那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孩童的奔跑聲,打鬧聲,不絕于耳。
她說:“在這里住了幾年,我倒是習(xí)慣了這些聲音,很喜歡聽這些聲音,這些生活的聲音……它讓人有一種真實(shí)感,這是人間煙火的味道,生活就該這樣,而不是…”
“你可以當(dāng)詩人寫詩了。”
“呵呵,我也只是有感而發(fā)而已,大作家不要見笑。”
“我也是有感而發(fā),你應(yīng)該是一個有經(jīng)歷的人。”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經(jīng)歷,你,我,他們?!?p> “我可以冒昧地問一下你什么時候來上海的?”
她說:“九一八之后?!?p> 我心為之一頓,想起那首著名的歌謠: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我說:“對不起,我真的很冒昧?!?p> 她說:“沒什么對不起,我們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是早晚而已?!?p> 是的。早晚而已。東北淪陷,她來上海,北平淪陷,我來上海。
之后上海淪陷,然后還有武漢…然后……
報(bào)紙上說日軍節(jié)節(jié)勝利,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退過了長江。
中國的半壁江山已經(jīng)易主。
再無路可退。
談話到這里戈然而止,氣氛變得有點(diǎn)沉悶。
我正在懊惱自己真不是個擅長說話的人。
就聽到她說:“我晾完了,先下去了。”
看著她的背影離開陽臺,我有心悵然。
如果不是我冒昧,也許我們還可以把談話繼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