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銅鏡中一張芙蓉美人面,孟姣烏發(fā)披于身后,只著里衣坐于妝臺前。她睡不著,干脆起來坐著。等天一亮,丫鬟婆子們便會從外一擁而入,將她層層妝點,送上去往京城的花轎。
游家為顯尊重來了兩個管事,聽說游二也來了,不過孟姣被孟夫人關(guān)在房間里也沒見著他。孟姣不知道游家拿來了多少聘禮,只是聽阿蘿說庫房都裝不下,額外騰了個院子來放置東西。
這應(yīng)該是一個好的兆頭,至少以往那些暗中嘲笑孟姣嫁了個病秧子的世家女們大多啞了火。云州世家女出嫁,少有這般排場。即便男方本人不盡如意,如此豐厚的聘禮也足夠令人眼紅。
孟攸站起身,環(huán)視自己寬敞華麗的寢房。她在這里生長了十多年,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會離開,到另一個后宅里作威作福,但她從來沒想過那家人會是游家。
游家對幼年的她來說,相當于另一個家。游家沒有女兒,一溜兒的男娃,游夫人把她看作半個女兒。她認識游家所有的老仆,知道游家后院東南角有個狗洞,甚至幼時還曾和游子平睡在一張榻上。
現(xiàn)在讓她嫁給游子平,就相當于嫁給自己哥哥,讓她怎能不感到怪異。
可怪異歸怪異,橫豎都是嫁,游家在她能選擇的聯(lián)姻對象中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反正游子平身子都病成那樣了,應(yīng)該也不能對她做什么,孟姣嫁過去明面上是游家長媳,私下里還是可以和游子平做兄妹嘛。
孟姣對自己的想法很是滿意。沒錯,就是這樣。
“小姐。”阿蘿推開門探進腦袋來,見孟姣已醒了,回身揮了揮手,示意后面的侍女們進來。
孟姣順從坐下,目光駐留在妝臺邊的畫架上。那里掛了幅畫像,是游家昨日送進來的。
畫中畫的是游子平,畫像里的男人和孟姣印象中的游子平幾乎不是同一個人。孟姣注視著畫像中男子瘦削的臉,終是在他眉宇間尋到了些舊日痕跡,她撇了撇嘴。不是說畫師一般都會把人物美化嗎?美化了還瘦成這個樣子,游子平究竟病成什么鬼樣了。
等陳兮來到孟姣閨房時,入眼的便已是一位盛裝打扮的新嫁娘了。
“你們先下去吧。”孟姣用手揉了揉被頭頂鳳冠壓得有些酸痛的脖子。妝娘手中還拿著粉撲:“小姐…”“我覺得這妝面已經(jīng)夠厚了,你們覺得呢?”孟姣打斷她的話,長眸微瞇。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阿蘿一個箭步過來拉走了妝娘和梳頭娘子,賠笑道:“幾位娘子忙活了這些時辰,隨我去耳房喝些茶水吧。我們那有夫人前幾日賞下的好茶葉,你們可有口福了。”
室內(nèi)的丫鬟娘子們離開了,陳兮這才含笑走上前,將手中箱子遞給她:“給,你的添妝?!泵湘┲弊由焓纸舆^:“希望不要是什么無聊的簪子珠花?!标愘饴柭柤纾疵湘蜷_盒子:“恐怕要讓你失望了?!?p> 里頭確實躺著一支白牡丹春華玉簪,看著便價值不菲。而簪子底下,墊著塊大紅布料,孟姣將布料翻開,入眼便是大朵大朵的金絲牡丹綻放在紅綢之上。鴛鴦戲水,牡丹晨露,她這才發(fā)現(xiàn)是陳兮之前答應(yīng)她的肚兜,不禁喜上眉梢。
“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孟姣開心時嘴就特別甜。她捧著那件肚兜滿心歡喜,而陳兮從壓箱底的家底里為她選出的那支貴重簪子則被隨隨便便被扔在箱子一角,陳兮見狀只能搖頭笑。
“別緊張?!标愘馀呐乃募?,孟姣有些艱難得抬頭看她,朗聲笑道:“我感覺你比我還緊張?!?p> 陳兮確實繃著一張小臉,因為今日是個特殊日子,她打扮的較平時隆重,一身煙粉,淡妝薄施,自有份動人滋味。
她抽出帕子拭額前薄汗:“今日是誰送你上轎?”“我同父同母的那個弟弟唄?!闭f到這個,孟姣似乎來了興致,笑意湛湛:“你絕對不會相信,這是孟攸主動要求的。”
這倒真讓陳兮有些驚訝,可仔細一想又覺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孟攸其實挺重情意的,他想為親姐姐送嫁也是正常。
“你看看,那就是游子平,你以后的姐夫?!泵湘赶虍嫾苌系漠?,往唇上添了些唇脂:“孟攸這臭小子,我能感覺他和游子平有些秘密,我好歹長他幾歲,還想騙我?!?p> 有些事她不是不知道,不過不想管罷了。
陳兮走到畫架旁,仔細端詳那個年輕男子:“他看起來很溫和。”孟姣嗤笑一聲:“這和我印象中的他可完全不同,以前他就像只不可一世的公雞?!?p> 沒有人是一成不變的,即便過往是天之驕子,被病痛折磨那么多年,那些銳氣也會被磨滅的吧。陳兮默然不語?;蛘?,若如孟攸所說,也許他的那些銳氣還在,只是藏在了那副病弱的身體內(nèi)。
門外響起敲門聲。“小姐,夫人往這邊來了?!?p> 陳兮可不想碰見孟夫人,她朝孟姣叮囑了幾句,雖然她前世是有經(jīng)驗,但畢竟這輩子她還是個未出閣的,也說不得什么私房話。她握握孟姣的手便急匆匆離開了。
陳兮和夏荷在孟府游廊一前一后緩步行著。
“小姐,你是在擔心孟小姐嗎?”夏荷見陳兮面帶憂色,問道。
陳兮搖搖頭:“她會沒事的?!泵湘皇撬?,游子平更不是薛立。孟姣背靠孟家,親弟弟不久便會高中狀元,錦繡前程,孟姣在游府不會受委屈。她也不是個會任人欺負的性子。
她心里隱約升起了羨慕之意。若是前世陳家再強些,若是陳兮自己立的住…
不要再想了。陳兮止了步子。一切都沒有如果,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她要做的,是把握住這再來一次的機會。
給女眷們準備的花廳鬧哄哄的,陳兮大多不識得,只找了個地方坐著,等吉時到送孟姣出府。
她出著神,孟攸這會子不知道在干什么,應(yīng)該也忙的很吧。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有人喊了聲:“吉時已到!”緊隨著便是噼里啪啦地鞭炮震天地響,眾人都涌向前廳。
陳兮怔怔站起,這場景太熟悉,她一時竟然有些不敢前行。
“小姐!”夏荷在花廳外頭喊了聲,陳兮回神朝她點點頭,主仆兩人順著人流向外走去。
孟府門口已是擠了不少人,陳兮估摸著自己的身板,感覺自己應(yīng)該是擠不到人群前頭去的。
“陳小姐!”徽墨竟然在人群中朝她揮手,身旁站在兩個山一般高的漢子,嚇得夏荷一哆嗦。
在徽墨和幾個小廝的護送下,陳兮和夏荷竟然真到了人群最前頭,她一眼就看見了孟攸。
孟攸很少像今日打扮的這么隆重,更添一分貴氣。他筆挺地站在門前,不遠處孟夫人握著孟姣的手垂淚,孟老爺和孟涵站在一旁,雖無聲卻也紅了眼圈。
陳兮不忍看這一幕,大抵世間所有的女子出嫁,父母都是這般心腸揉碎,歡喜、憂慮、不舍…
那往日嚴厲威嚴的孟夫人,如今竟像徐氏前世那般哭的不能自抑,不舍得放開女兒的手。
感同身受,陳兮紅了眼。察覺到注視著她的視線,她與孟攸隔著人群遙遙相望。她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關(guān)切。
陳兮的心猛地一跳,那股子心悸有些癢,有些甜,她別過臉不再看他。
媒人提醒三次,孟夫人才放開手,孟攸背上姐姐出了孟家大門。
從此,世間再無孟家女,只有游家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