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制造出越來越像人的機器似乎是大勢所趨，無衣一直不覺得有什么問題，雖然隨著時代發(fā)展，這些機器有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名字，但在他眼中，它們永遠都是無血無肉的機器，和真正的生命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
但這天晚上聽到木木的言論之后，他開始有了一些懷疑。
那天他們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再深入聊下去，木木不愿意說，無衣也不愿意再聽。他本能地抗拒這些，覺得木木似乎是入魔了，是的，他一定是在這里與世隔絕太久，于是有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這些根本就是他一個人的胡思亂想，根本經(jīng)不起一點現(xiàn)實世界的考驗。無衣這樣想著，也憤憤離開了餐廳。
可是隨后幾天里，木木的話總是反復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
無衣又去了萬佛閣，去嘗試那些重復地無意義的勞動，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無法靜下心來去做那些事了。
他的心亂了。
不僅僅是木木的那些怪論，還有他自己的，他對于未來、對于過去的許許多多理不清的思緒和想法。
他是誰，為什么不論在哪個身體里，那個“他”一直存在。在他已經(jīng)放棄了追求永恒，接受了這個世界唯一不變的是變化之后，他自身為什么可以一直存在著。
正是因為他一直存在，他從未改變，所以他仍堅守著自己，堅持著自己的信念和觀念，堅持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不被世俗左右，不被他人左右。
人和機器肯定是不一樣的，我們是有血有肉，有生有死的，可如此說來自己又是什么呢？無衣無法忽視自身的處境，他為什么會這樣？如果一直存在的是他的意識，那他的意識又是什么呢？
他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那些科幻電影，那是好幾百年的人們對于未來的想象，那時候人們已經(jīng)在思考如果有一天深陷迷局，如何判別真相。現(xiàn)在他感覺自己就深處這樣一個迷局里。只是一切都太過真實，沒有一處不合邏輯的地方。這是他熟悉的世界，是他一步步看著走到今天，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世界，他沒有理由懷疑的世界。
可是木木卻真誠地認為在現(xiàn)在，人和機器沒有區(qū)別？
是的，這一百多年來，他已經(jīng)慢慢習慣了和機器一起競爭一份工作，和機器一起無區(qū)別地做同一份工作，各式各樣的機器人早已嵌入他的生活中，成為他的朋友、同事、領(lǐng)導、對手等等，但唯獨不會是他的親人，他的愛人。可是他知道，有很多人是將機器當做親人和愛人的，但這也不奇怪，曾經(jīng)人們也把其他動物視為同類，視為一生唯一的寄托。這些人總是少數(shù)，而少數(shù)人不影響大局，無衣一直這樣認為。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機器，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會是，從頭到尾都不會是。但如果突然要問為什么？他為什么這樣相信？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客觀證據(jù)支持他這種想法，他找不到理由，也不可能找到支持的理由，只能說如果有天他找到了相反的證據(jù)，證明他不過是一組代碼，那他就能知道自己錯了，徹頭徹尾的錯了。
無衣不了解關(guān)于機器的那些知識，這些年來，他嘗試學習過很多，但主要還是集中在藝術(shù)方面，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天賦是在這上面的，而對于科學，雖然他也不排斥，但也沒有很支持。畢竟現(xiàn)在科學也無法解釋他的存在，哪怕他說出自己的故事，也只會被科學界認為是個騙子，是懷著不良企圖編造了這個謊言，甚至有些地方無法自圓其說。他嘗試過，沒有人相信，如果他真的接受科學的那些理念，他恐怕也要懷疑自己的存在。但他真真實實的存在，一直存在著，從未改變，就是他堅守的真理，是他的信念，不可動搖的信念。
雖然如果把“自己”想成是一段代碼的話，那一切都似乎可以解釋，他為什么在不同的身體里不斷重生，為什么甚至還可以在動物體內(nèi)生存，又為什么這一百多年他突然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動物體內(nèi)了，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解釋，甚至大師為什么意外招他入山都可以解釋得通，還有以前生活里所有的不平凡的事，都可以用這個理由解釋。但無衣并不相信這個。
這些年來，他一直有思考這個問題，上山之后也經(jīng)常想到，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自己可能就像楚門的世界、黑客帝國、異次元駭客等等電影里描述的那樣，自己也許不過是別人實驗的道具。但他每一次都很果斷地否認了這種猜想。不是靠邏輯，這種問題不可能憑著邏輯推理有個解釋，而是憑著直覺。如果他真的只是計算機中的一串代碼，那背后一定有一個寫代碼的人，一定有一個上帝在上面俯視這一切，改變這一切。在他沒有觸碰到這個宇宙的邊界之前，他當然無法證明上帝存在，但他的直覺告訴他，背后這個人不存在。
如果要用生活中所有的細節(jié)舉例，他可以說出很多上帝存在與不存在的例子，但這些都無法得出最后的結(jié)論。邏輯思考無法給他答案，直覺卻可以，他很確信自己的背后沒有人。
因為他相信自己是真實存在的，相信自己一路走來的經(jīng)歷，所以木木的言論才更加讓他困惑和茫然。因為他相信這個世界的真實，相信木木是真實的，也相信他說的話發(fā)自肺腑，是他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感受，他才開始反思自己，為什么木木會如此認為，他顯然不是發(fā)瘋，也不是一時突發(fā)奇想，這不是他胡說八道，是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得出的結(jié)論。
他開始嘗試放下自己原有的成見，試著重新理解木木的話，理解這個世界，但沒有用，他無法感同身受。
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現(xiàn)在有多少人和木木持相似的看法，又有多少人還在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也許是他一直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抓著過去的人和事，抓著那些回憶不放，才看不到未來的路。他已經(jīng)和這個世界脫節(jié)太久了，才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