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孫秀榮意識到了自己可是被劉珧任命為“先鋒”的人物,豈能與大伙兒待在一起?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黑云弓抄在手里,同時攥著輕箭,朝前面的騎兵奔去。
見到這一幕,劉珧倒是少見地點了點頭,對于像他這樣的人來說,蓋嘉運、夫蒙靈察自然是他惹不起的,獨孤峻他也惹不起,但除此之外的人物他都沒放在眼里,什么夫蒙靈察的叮囑,在自己都面臨生死關(guān)頭時怎么會放在心上?
他高興的是終于有人先上前去弄清楚來由了,總比大隊騎兵突然殺到,讓他這個書生陡然陷入險境好。
而對于正單手打著大旗的馬璘來說,實在有些羨慕孫秀榮,若不是他有護衛(wèi)正使的差事,沒準首先沖上去的就是他了。
約莫幾十個呼吸間,孫秀榮催動著火龍駒來到了那隊帶起來一大片黃褐色煙塵的騎兵面前,對面的騎兵見到他后也慢了下來。
實際上,三世為人的孫秀榮肯定不是一個沖動、為了表現(xiàn)而出風頭的人,他能夠這么做也是有他的盤算的。
無論是他還是對面的騎兵,都還在大唐修建的驛道上奔馳,而來騎既然選在沿著這條驛道向相反方向行進,在目前大唐牢牢掌控著四鎮(zhèn)的情形下,肯定不是來挑釁的,多半是來報訊或者求援的。
“吁……”
疾馳中,孫秀榮故意突然將火龍駒的韁繩勒住,經(jīng)過一年多跟著真正府兵生涯的歷練后,火龍駒的能力也上了一個臺階,被陡然勒停后它的前蹄高高舉起,頓時將孫秀榮整個身體藏在后面。
電光火石間,孫秀榮透過馬鬃的縫隙已經(jīng)看清楚了來騎的大概情形。
衣著與這里的突厥系、粟特系普遍的形制不動,倒是與中原一帶有些類似,但都是左衽,當然了,最明顯的特征是,他們約莫百余騎,只有少數(shù)人戴了帽子,一種簡單的遮風帽,不似突厥系、粟特系的尖頂帽。
最前面的幾騎面目十分兇悍,頭上編著發(fā)辮,都是東方面孔。
“弓月在突厥語里是‘羊多的地方’,怎地彼等卻是東方面孔?弓月部是盛唐西域大部,怎地在史籍里沒有詳細記載?”
“嘶嘶……”
對面前面的騎兵也像孫秀榮一樣勒停了戰(zhàn)馬,戰(zhàn)馬不情愿下也紛紛發(fā)出了嘶鳴聲,此時,雙方之間的距離約莫五丈!
“大唐安西大都護府疏勒鎮(zhèn)麾下外行官孫秀榮在此,當面……”
沒想到此時在西域一帶幾乎與粟特語、突厥語并駕齊驅(qū)的唐語對方卻聽不懂,不過他們之間說出的話語卻讓孫秀榮吃了一驚!
那是一種與后世,不不不,應該說十七世紀漠北的蒙古語接近的語言,雖然有些變化,但這其中的變化在第二世林中的時候,通曉索索倫語、蒙古語、突厥語的孫秀榮還是捕捉到了,他們的蒙古語帶著比后世更多的突厥語詞匯!
孫秀榮心里隱隱有些激動。
這個弓月部,多半是室韋或者與契丹同族的鮮卑部落,被突厥人裹挾到了這里,由于長期與突厥系部族待在一起,以前的語言自然夾帶了大量突厥語詞匯。
“……”
孫秀榮用后世的蒙古語重復了一遍他剛才所說的話,又略微夾帶了一些當下突厥語流行的詞匯。
此時,對面明顯有些錯愕,但顯然是聽懂了!
一個騎兵扭轉(zhuǎn)了馬頭向后跑去,半晌,那幾個少數(shù)戴著帽子的“騎兵”從大隊里來到了最前面。
“原來是幾個女人,難怪都帶著帽子”
三個女人,年紀都很輕,與其他面目兇悍的騎兵不同,這三個女人都穿著紅色的綢緞袍服,也梳著與中原發(fā)髻一樣的頭型,頭型外側(cè)掛著密密麻麻的頭飾,遠遠看去就好像戴了帽子一樣。
當中一位約莫十七八歲,密密麻麻的頭飾正中有一顆紅中帶黃的寶石,一見到她的長相,孫秀榮不禁心里一沉。
“阿茹娜!”
他不禁脫口而出,眼前此人確實長得太像阿茹娜了,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略寬的顴骨都像后世剛嫁給尼堪的阿茹娜一樣。
“阿茹娜”三個字是用蒙古語說出的,對面那個少女聽到了也吃了一驚,暗道:“此人的話語雖與我族類似,但又有些不同,倒是奇哉怪哉,何況,他怎地知曉我的弓月名?”
她大聲說道:“我就是南弓部都督南弓曉月,弓月名阿斯娜,你說你是大唐疏勒鎮(zhèn)的外行官,如何知曉我族的語言?”
孫秀榮沒有回答她,而是反問道:“原來是南弓都督,為何帶著少數(shù)騎兵往大唐方向疾馳?”
南弓曉月說道:“一言難盡,你是管事的嗎?”
孫秀榮說道:“前面還有管事的,不過只有我一人通曉你部的語言,你先說與我聽,我再轉(zhuǎn)告后面的使者”
“使者?那是誰?”
“大都護府判官劉珧!”
“啊?!”,南弓曉月聽了這個名字突然叫了一聲,這倒是讓孫秀榮有些奇怪,“南弓曉月的都督職位難道是劉珧代表大都護府去冊封的?”
便說道:“都督為何驚叫?”
南弓曉月沒有理會他,而是轉(zhuǎn)身與身邊的人商議起來,最后對著孫秀榮說道:“劉珧不是好人,我等原本是想去疏勒鎮(zhèn)投奔夫蒙鎮(zhèn)守使的,既然如此,我等還是回去好了”
孫秀榮更加疑惑了,“為何要投奔夫蒙鎮(zhèn)守使?難道貴部發(fā)生了變故?”
此時,在兩個兇悍騎兵的保護下,南弓曉月催馬走近了孫秀榮,當他看清孫秀榮的面目后便嘆道:“孫郎,我可以信任你嗎?”
孫秀榮暗忖:“老子剛擺脫了邊令誠的魔影,難道又要接受劉珧的磨難?”,略一沉吟后便打定了主意,“與納倫盆地的幾千部族相比,劉珧算個屁,何況,我是夫蒙靈察的牙兵、外行官,劉珧就算想要對付自己,也得掂量掂量吧”
何況此人面目如此相似阿茹娜,自己實在不忍拒絕她。她自己說叫阿斯娜,估計是阿茹娜(十七世紀的叫法)在九世紀的叫法,而后世叫做烏日娜,意思都差不多,都是“心靈手巧”之意,也有“才女”的意思。
“可以”
“孫郎,三年前,我阿耶去世,我沒有兄弟,覬覦南弓部汗王之位的人很多,在部落里面就有五六個,非但如此,由于長期以來南弓部都是與北面的哥舒部聯(lián)姻的……”
“慢著”,孫秀榮突然打斷了他,“哥舒部不是突厥部落嗎,你的母親若是來自哥舒部,你的面目……”
“我的大娘確實是來自哥舒部,但我的阿娘是本族的,現(xiàn)在身邊這些忠心的騎士都是阿娘部族的”
“就在各部頭人鬧得不可開交時,從大唐那里來了一人,現(xiàn)在想起來,此人應該是一早就藏在某個頭人的部落里,但他手里確實是有大唐的令牌和文書,讓我等不得不殷勤伺候著,他宣布由某部頭人接替我阿耶的都督之位”
“此人一出現(xiàn),形勢頓時逆轉(zhuǎn),因為此時大唐如日中天,隨便出動一千騎兵就可以力敵整個弓月部,而我,將會由……”
說到這里時,南弓曉月的眼睛中似乎有了淚花,孫秀榮也有些明白了,“勢力比南弓部大好幾倍的石國在以后將會被高仙芝輕松攻破,石國公主也會被高仙芝強納為小妾,在眼下大唐將領(lǐng)、高官眼里,這些蠻夷部族的女人無非就是玩物罷了,管你是酋長之女,還是牧戶之女”
“在危機情形下,他們連自己的民眾都無法保全,還丟給胡人搶劫以換取茍安,何況是這些蠻夷女子?劉珧是自己看上了此女,還是準備將她獻給另外的大人物?”
南弓曉月繼續(xù)說道:“我自然不肯,恰好此時長期與我部交好的哥舒部都督哥舒力微帶著一千精銳騎兵到了,在他的斡旋下,劉珧只得罷手,在他的提議下暫時由我攝理都督之位,等我到了十八歲時嫁給誰就由誰繼任都督”
看著南弓曉月目前的窘樣,孫秀榮暗忖:“草原上唯利是圖,唯武為尊,這哥舒力微也不見得是好人”
果然,南弓曉月繼續(xù)說道:“今日一早,哥舒力微就帶著一千精騎來了,他讓我部所有百夫長以上貴人都聚到一起,然后讓我說出中意夫婿的人選,天可憐見,這三年,我沒有一年不是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淚洗面中度過的,哪有心思考慮夫婿的事”
孫秀榮突然想到了一事,“你是交河公主的義女,為何不派人通知她?”
南弓曉月說道:“自然想到了,可惜前不久突騎施的大人莫賀達干殺死了大汗蘇祿,與我一樣,可敦奇貨可居,蘇祿嫡長子骨啜、庶長子爾微特勒都想迎娶公主,公主被圈禁在曳建城,外人根本無法靠近她……”
“哥舒力微將我部貴人召集在一起后,原本是想讓我說出夫婿名字后再動手的,見我半日沒有說出,便說道‘不如嫁給我好了,今后哥舒部、南弓部一統(tǒng)納倫地,精兵上萬,無論哪一方大勢力都不怕’,這樣的大事,我如何能一人決定,何況我又不愿意嫁給他”
“哥舒力微見狀便先發(fā)動了,他將族里百夫長以上的貴人全部殺死,然后用自己的人接替了他們的職位,就在他大開殺戒時,我的族人將我救了出來,于是……”
“哥舒力微就沒有追擊?”
“自然是有的,按照族人的說法,我等與他只隔著一個時辰的路程,不過眼下大唐人在此,相信他不會亂來的”
孫秀榮暗道:“此女還是太天真的,哥舒力微只要追上來了,將我等全部殺死,然后將她搶回,最后上書歸附大唐,大唐多半還是會答應的,誰會為了區(qū)區(qū)幾個微末小官員而對一個接近萬帳的大部族大動干戈?”
又想道:“此事劉珧牽涉進來了,該如何對他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