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可以在外面拍著胸脯說大話,大到畫著圈圈圓謊;也可以為了爭個面子把自己喝成死狗,醒了再給老婆跪搓板;更可以聚會上豪氣地搶著買單,回家時坐在樓下花壇邊上數(shù)著錢包里的毛票落淚。每個男人都可以從身上剝離下來另一個自己,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明的那個豪氣干云,暗的那個或軟萌,或邋遢,或狼狽,或猥瑣。
生了病的裴律師索性不把自己挺立成一本硬殼哲學書了,而是徹底放飛了自我,在朱馥梅面前重新活成了叛逆少年。也許是律師裴要努力適應病人裴,其間的落差便游離出了一個少年裴。朱馥梅像一個遷就的媽媽,樂呵呵地包容、接納自己那個偶爾使使小性子的兒子。這種包容一切的博大,使裴律師漸漸冷靜下來,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接納了自己是肺癌病人的事實,并且開始自主調(diào)整心態(tài),與身體內(nèi)的病魔和解。
對于朱馥梅來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變化。她曾親眼目睹、親手伺候過肺癌病人田建國,深深地知道,大病之所以能稱“魔”,就是因為人不能與之硬剛,人是明,病是暗,人是表,病是里,有誰見過明晃晃戰(zhàn)勝過暗戳戳?但是化敵為友就不一樣了,不對立,就容易形成一種互為制衡的狀態(tài),誰也滅不了誰,便都有了生存下來的機會。
病不滅,不可怕,只要它不再虎視眈眈地要滅了人。這些在朱馥梅生命里的田建國時代,是不了解也不明白的。但是眼下的朱馥梅已經(jīng)囫圇吞棗地學了一堆心理學知識,拿了一個心理咨詢師證書,雖說不上有多深的專業(yè)造詣,但對一般人來說是是而非的道理,她卻是能從較為科學的角度,給出一個相對明晰的答案。她對裴律師所做的一切,正是想因勢利導地把他從最初與病魔對立的狀態(tài)中牽引出來,自己救贖自己。
裴律師本就是個明白人,短暫的“叛逆期”是有兩個部分的,一是確實被肺癌兩個字打蒙了,這事放誰身上誰蒙。二是他不想拖累心愛的女人,意欲分手但話又怎么都說不出口,只能希冀以惡劣的情緒表達把人推走。后來發(fā)現(xiàn)朱馥梅不為所動,他再怎么“叛逆”,朱馥梅都把他當成撒嬌的孩子,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也不忍心跟她耍心眼兒了。那么,既然要活下去,那就好好地活吧,余生無論長短,總要給她心安。
為了呼吸潔凈的空氣,也為了減少工作壓力,裴律師跟單位告了長假,把兒子出租屋里的東西收拾收拾,都搬到民宿這邊來了,能從這里重生當然最好,如果老天執(zhí)意要收他,他也定是硬抗無果,還不如忘情于山水之間,畢竟如青城山這般仙氣飄飄的地方,不是哪里都能找得到的。
民宿里那幾位都是聰明人,都明白,越是以平常心相處,越能讓裴律師忘掉自己是絕癥病人的事。朱馥梅和美蘭也不把他當病人,除了正常的檢查治療和吃藥時間,公司的一切法律事務都扔給了他,人的生命力是被價值感激發(fā)出來的,自己活得有價值,才會迸發(fā)出生命的活力。
正想著要找點兒事做,事就來了。
小吳總走了快一年了,因為離開朱馥梅,沒有人再為他化妝拍照,打點“南宮乙”的網(wǎng)紅事宜,慢慢的就掉粉了。而娛樂公司推新人,要么看重新人的吸粉能力,要么看重新人背后的財力,向來是無利不起早的,像小吳總這樣曇花一現(xiàn)又沒有財力支撐的,結局就是個陪襯人,是個炮灰。因為當初人家?guī)椭读舜蠊P的培訓費,最后這炮灰還得自己還上炮彈皮和炮捻子錢,以及點火費。選秀沒選出名堂的小吳總本來沒臉再來找朱阿姨和美蘭阿姨,可是還錢這事像山一樣壓在頭頂,沒辦法,他想硬著頭皮來問問,跟那騙他拍廣告的艾拉的官司還能不能打。
裴律師以前見過他幾次,對這個學畫畫的小伙子印象還不錯。聽他說完,就問他,那個艾拉后來又找沒找過他。小吳總說沒有,以后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裴律師說,肖像權官司這種事,打的是個熱乎勁,抓現(xiàn)行的成功率會高一些。要是現(xiàn)在艾拉她們已經(jīng)不用那次拍的照片做廣告了,甚至找了新模特,拍了新服裝,刪除了以前的記錄,并且人家還付過四萬多,那這個官司就沒有打的意義了??葱强偰菑埵哪槪崧蓭熡行┎蝗绦?,便和他說,要不然再拍幾組照片,把“南宮乙”那個賬號重新做起來。這次要有一些創(chuàng)新點,但不能完全脫離“南宮乙”。萬一艾拉她們覺得還可以合作呢,那就盡量說服她們簽一個合作協(xié)議,把此事變成一個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
朱馥梅雖然對小吳總的一走了之有些成見,但見他頗為落魄地回來了,還是有些心疼。汪雨飛和梅蘭妮剛結婚,梅蘭妮身子重了,公司人手不夠,朱馥梅問他,現(xiàn)在找到工作沒?他搖搖頭說,沒呢,只是先送送外賣維持生計。征求下美蘭的意見,朱馥梅對他說:
“你要是愿意回來做,就先回來吧?!?p> 小吳總羞愧得有個地縫都想鉆進去。
“南宮乙”那個賬號又做起來了。朱馥梅化妝的手段是沒得說,現(xiàn)在又有了梅蘭妮弄來的那一堆拍攝器材,簡單的特效也能做了,三推兩推,又推出了“青城山白衣劍仙”。后來借著陪裴律師去醫(yī)院復查的機會,他又在春熙路搞了幾個街拍,很是吸引眼球。裴律師讓他借著目前上升的熱度,給木桶木屋拍了好幾個廣告片,結果不但引來了度假的客人,還引來了找他拍廣告的。裴律師時不時地就要為他審核合同條款,事都不大,但是能讓裴律師動起來,不會閑得沒事就想病的事。這個結果朱馥梅再滿意不過,對小吳總那點兒成見,便也煙消云散了。
在朱馥梅的精心照料下,裴律師的病灶控制得很好。有位挺有名的醫(yī)生,一直反對對癌癥病人的過度治療,朱馥梅陪著裴律師去拜訪過他。仔細分析了醫(yī)生的見解,他倆都比較信服,便一板一眼地按照那位醫(yī)生的要求去做。一段時間下來,檢查的結果讓兩人欣喜若狂——部分病灶鈣化了。
裴律師的生活觀也發(fā)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在以前的婚姻里,他總是認為前妻不是適合做妻子的人,從未想過自己在婚姻里的角色,也有配合他人的義務。而今,他不再以挑選了一位合適的妻子的眼光去看待朱馥梅了,而是對“伴”和“侶”有了更為深入的認知。伴為相攜,侶為二人同行,從此兩人手牽手走向人生歸途,要互相關懷互相遷就,不能分離,分開就成了半,人生將不再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