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點煙
丁連山接過煙,在鼻子前嗅了嗅,眉宇舒展,有些懷念。
“正宗關(guān)東葉子煙,在南方要抽到這個可不容易。你有心了?!?p> 嚓——
火柴在柴盒側(cè)面劃過,黑色的火柴頭經(jīng)過摩擦的高溫,冒出小小的火苗。
劉琛的食指和中指拈著火柴棍,微不可查地彎曲,其余三根手指收緊,像弓背的熟蝦。
雙手撐平,將火柴倒數(shù)著,像丁連山遞去。
長袖青衫下,肌肉緊繃,收縮著,蓄勢待發(fā)。
這是劉琛出招了。
暗殺時慣用的伎倆,若是正面把煙湊過去,只要雙指一彈,就能直接戳瞎一只眼睛。
丁連山有些渾濁的眼睛瞬間清澈,他感受到了殺氣。
這是帶著殺意的試探。
當(dāng)下右手扣住桌面,暗抵住桌子。側(cè)過頭,眼睛和劉琛保持對視,左手夾著煙,湊上去。
不能看夾火柴的那只手,因為腦袋快不過手。
當(dāng)眼睛看到手指動的時候,再偏過腦袋已經(jīng)遲了。
要盯著眼睛。
再厲害刺客,動手前一定會看目標(biāo),特別是面對高手,瞬息之間,差之毫厘就是生死兩重天。
抵住桌子,是隨時準(zhǔn)備把桌子推出去,撞到劉琛胸口,打亂他的動作。
黃色的火苗燎烤著煙絲,淡淡的煙升起。
抽煙的人知道,這時候,得吸一口。
但丁連山?jīng)]有。
吸的時候,會分神。一分神,就會有破綻。生死之間,破綻就是死。
豎著的火柴燃的最慢,灶臺里的新柴燒的熱烈。
雨后的深夜,小巷里看不到人。
路燈很暗,火柴的亮光像一顆星。
也許是幾秒鐘,也許是幾分鐘。
神智的高度集中讓時間的流逝被無限放大。
火苗慢慢燃燒,再慢也會燒到根部。
劉琛慢慢松開點煙的手,撣了撣火柴,滅掉上面的煙。
丁連山松了一口氣,猛吸一口煙。
煙過肺,灼熱地刺激著氣管,帶來尼古丁的沉醉。
噴出一口煙霧:“人老了,不服不行啊?!?p> 剛才的那股殺意,將他牢牢鎖定。他毫不懷疑,稍有松懈,對方立刻便要出手,而且是致命一擊。
雖然只是動動手指的事,但確實千變?nèi)f化,生死一發(fā),期間危機(jī)絕不會比別人用長刀大斧大殺大砍少分毫。
心神損耗,就像膽顫心驚的熬了一宿。
劉琛繼續(xù)喝了口蛇羹,這菜得趁熱吃,不然味道就差了。
一支煙抽完,丁連山氣息平緩。
“殺過不少人?”
“嗯,都是東瀛人?!?p> 劉琛又遞過一支煙,規(guī)規(guī)矩矩點上。
吞云吐霧,眼中帶著欣賞。
“真好。要是十年前,我肯定收你為徒,放在五年前,我還能和你過過招。可惜,你來晚了。一門里,有人當(dāng)面子,就得有人當(dāng)里子。面子不能沾一點灰塵,流了血,里子得收著。收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就是毀派滅門的大事。一代人,一代事?!?p> 丁連山掏出一張老照片,微微泛黃。
“這是我這一門的合影,早就沒我了。甭說什么是非、成敗、榮辱、生死,關(guān)鍵就一個字,我。我都沒了,還折騰啥呀。六十四手,是一手都沒了?!?p> 撣了撣煙灰,暗橘色的煙頭燃著,在昏暗的雨后小巷中,像一顆搖搖欲墜的星。
丁連山靜默下來,不再說話。
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他已經(jīng)不是這一門里的了,不會再摻和任何事情。
現(xiàn)在的他,就是個普通的商販。
在南方熬著北地味道的蛇羹。
手里的湯就一碗,再慢也有喝完的時候。
夜闌人靜,家清月冷,劉琛在犬吠中消失在巷尾。
幾日后,又是瓢潑大雨,連綿不歇。
天將入夏,萬物繁盛。
江湖人匯集在葉家。
“我有什么資格代表兩廣武林吶?
“講門派,南拳有洪、劉、蔡、李、莫。
“論輩份,在座各位都是長輩,不是掌門就是館主,怎么也輪不到我?!?p> 一眾武人中間,葉問心思通透,知道他們之前的小心思。
帶頭的壽哥把桌子一拍:
“這件事,關(guān)乎兩廣國術(shù)界的面子。我們廣東人,雖說平時愛打個小算盤,真要動手誰也沒怕過,我們他媽怕過誰呀?”
“是?。 敝車娜诉B聲應(yīng)道。
“今天人家上門來叫板,我們不能裝孫子。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激憤,粗著脖子應(yīng)和。
“壽哥說的對!就是你啦!”
人心躁動,短短幾句話,把葉問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
再多的鼓動,也沒說動葉問。
無奈歸去。
眾人忌憚著馬三,卻不知馬三已經(jīng)在動手的第二天就被趕回了北方。
“我藏不住你,十年之后再成名吧。現(xiàn)在就離開季華,趕不上火車,我就斷你的腿!”
馬三再銳,也不敢忤逆老爺子。
紅著眼,心懷怒氣,摔門而去。
大雨瓢潑,攔不住離去的匆匆。
最終,葉問還是答應(yīng)去了。
不是為了武人的名頭,而是為了見識無敵的宮家。
眾人欣然,金樓再度設(shè)宴,舉行引退儀式的下半場。
這日是個晴天,空山新雨后,正是好時節(jié)。
空氣中的濕悶少了很多。
葉問養(yǎng)足了兩天精神,黑色長袍,襯出武人挺拔和氣度。
剛出門,就在門口遇到一個人。
劉琛。
“在下聽聞葉先生今個兒有喜事,我來祝賀你?!?p> 手執(zhí)抱拳禮,腳下站樁。
“宮家六十四手,是宮寶森前輩揉北地形意八卦為一門,推成出新而來。不巧,我也會點北地的拳法,還請你指點一番?!?p> 葉問聽到這,知道來人是善意。
這種行為,不啻于考試之前有個人過來給你圈個重點。還拿個類似于壓軸大題的題目給你做。
回以抱拳禮,站成二字鉗羊馬,準(zhǔn)備應(yīng)戰(zhàn)。
八卦掌以掌為刀,擅長偏門搶攻。
劉琛沒有廢話,腳下趟泥步,身子伏低,如四腳獸一般竄上去。
掌刀翻飛,湊在身前五寸之內(nèi)變化萬千。
詠春一門雖只有三板斧,但最不怕的,就是貼身短打。
攤、膀、伏。不過三式變化,卻是大道至簡,凝練至精華。
二人輾轉(zhuǎn)騰挪,戰(zhàn)做一團(tuán)。
其實在前朝以前,江湖并沒有什么拳術(shù)。
畢竟拳術(shù)練的再厲害,也挨不過當(dāng)頭的一刀。
直到當(dāng)年旗人入關(guān),為了統(tǒng)治全國,決定收束天下鐵器。
自此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統(tǒng)統(tǒng)不能現(xiàn)世。
人與人的爭斗,大多能靠拳頭。
于是乎,本是耍大槍的武人脫槍為拳,將槍法化為拳法。玩大刀的武人化刀為掌,將刀法的變化與步伐掌勁相合,成了刀法。
八卦掌,也是這般由來。
手掌做刀,有了更多的騰挪轉(zhuǎn)化的空間,只見劉琛左翻右轉(zhuǎn),步伐敏捷,一雙掌刀有六十四變化,打起來是神出鬼沒,連綿不絕。重心隨著動作變化,如秦王繞柱般圍著葉問。
手、腳、身合一,推托蓋劈、撞搬截拿。
意如飄旗,氣似云行。
葉問也確實是武道的大家,一身爭斗經(jīng)驗數(shù)不勝數(shù)。不過幾個回合,就漸漸把握住了劉琛的動作,開始試著主動招架進(jìn)攻。
靈機(jī)一封,擋住了劉琛進(jìn)攻的掌刀。
這是熟悉了八卦的套路。
劉琛道了聲好,退開來。
“八卦掌手黑,善走下三路。還望小心。”
“多謝!”
劉琛繼續(xù),擺出拳架子。
“形意拳,奉岳飛為祖師。所謂脫槍為拳。霸道無極,曾有傳奇絕技,半步崩拳?!?p> 劉琛打了一趟拳,動作不快,把每一招的要點都亮了出來。
“不才,這份絕技,我略懂一二?!?p> 想當(dāng)年,這招是一代大家郭云深因犯了人命官司,被囚在大獄中所創(chuàng)。因為腳上帶著鐐銬,沒法邁開腳,只能走半步而得名。
有人說這一招的關(guān)隘是力量,其實不然。
這一拳的關(guān)鍵,是快,準(zhǔn)和爆發(fā)。
必須極快地切入和打破對方的重心,將渾身的勁力凝成一股,摧出來,一拳震破。
葉問站定,閉上眼,做出招架之勢。
詠春絕技——聽橋。
很多人都知道,盲人的聽覺會比常人厲害的多。人有五感,當(dāng)其中一個被封閉,其余的會更加靈敏。
聽橋不是聽,而是用身體去感知。
感知空氣的擾動,感知勁力觸及自己一瞬間的變化。
不得不說,這一手應(yīng)對著實精彩。
以聽橋打開的感知,應(yīng)對快而精準(zhǔn)的拳勁。
劉琛腳下一趟一蹬,前腳如鐵牛耕地,不偏不倚,后腳如離弦之箭,快迅猛烈。
忽而意動,身一抖,拳進(jìn)如雷暴。
拳頭沖擊空氣,帶來一股風(fēng)。
風(fēng)撲來,擾動絲質(zhì)的長衫。
將時間放慢,長衫如湖面掉落了石子,以拳勁所至為中心,向四周擴(kuò)散著漣漪。
聽橋,聽的就是這個微不可查的漣漪。
葉問側(cè)身,抬手,側(cè)壓。
這是詠春三板斧的膀法。
是不正面撞上,給拳頭一個側(cè)面的壓勁,帶偏力量。
若是普通的江湖人,只怕會被聽橋攔下。
但劉琛不是,在葉問將觸到他拳頭的時候,他竟又不可思議地生出另一股勁,像二段加速一般,更快的撞到葉問的軀干。
這一撞,興許如庖丁解牛般。
“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p> 直接摧起重心,力道透體,昂揚著把葉問擊飛。
莫攖其鋒,擋者必飛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