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隨著羅恒深入淺出的講解,王冰才得以清楚了解首輔大人“丁憂”的來龍去脈,以及劉能和沈懋學(xué)他們等人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
事情還要從萬歷五年秋季說起,這年九月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突然病逝。按照朝廷官員條例,家中父母病逝,其子女必須回家守孝三年,此名為“丁憂”。
原本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是萬歷五年正是張居正全面鋪開考成法的一年。如果這個時候走了,而且一走就是三年,那么改革肯定是會功虧一簣的。如此一來,內(nèi)閣替首輔“奪情”也就不是什么奇怪事了。
同時皇帝也樂意這樣的“奪情”,并且于九月二十六日責令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傳召張居正:
朕元輔受皇考付托輔朕幼沖,安定社稷。朕深切倚賴。豈可一日離朕?父制當守,君父尤重。準過七七不隨朝。你部里即往諭著,不必具辭。欽此!
這道圣諭發(fā)出后,雖然張居正在心里是喜聞樂見的。但為了避免口舌之爭和官員們的猜忌,還是頗費周章的寫了一道《乞恩守制疏》,以“臣一介草茅,忝司政本,十有余年,受先皇顧托之重”答謝了帝國皇帝的圣情,又拿商朝國君成湯與大臣伊尹;周成王與公旦;漢昭烈帝和諸葛亮舉例,表示自己對皇帝的絕對忠心。
最后以“又何暇顧旁人之非以,詢匹夫之小節(jié),而拘拘于常理之內(nèi)乎?”為理由,模棱兩可回應(yīng)帝國皇帝的要求。
如果只是從字面意思上看,很容易理解成張居正非回家守孝不可。但是作為張居正的學(xué)生,帝國皇帝一眼就看出奏疏里更深層次的含義:老師這是在堵眾多官員的嘴巴呢,明面上說要回家守孝,實際上并不是這樣。
如果陛下您執(zhí)意要求臣在朝守制,那么臣又怎么會拘泥于這樣的小節(jié)?
讀懂了這層意思,接下來就好辦了。張居正所謂的執(zhí)意要求,無非就是想讓皇帝再多下幾道圣旨來挽留自己。這樣一來對外也能有個說法,不是張居正自己不回家“丁憂”,而是皇帝的態(tài)度太堅決,君命難為,自己只好遵照陛下的意思辦事。
內(nèi)閣首輔的渴求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熱心答復(fù),從十月初二開始一直到初八日,整整七天時間,帝國皇帝一共下了三道旨意,甚至明確要求吏部不準張居正的“丁憂”。
同樣的張居正也上了三道奏疏推辭,最后皇帝以司禮監(jiān)派人代辦張老太爺?shù)膯适伦鳛檗k法,“強行”留下了張居正在內(nèi)閣繼續(xù)辦公。
其實縱觀整個大明朝,這樣的“奪情”并不是先例。早在宣德朝時期,皇帝朱瞻基就以奪情挽留了楊溥;成化皇帝朱見深也以此辦法,留住了李賢。至于到了張居正這里會如此麻煩,歸根結(jié)底還是天子年少,張居正不想背著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惡名。
若是事情就此發(fā)展倒也還好,偏偏在“奪情”的過程中,又出現(xiàn)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以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兩人最為明顯。
他們在十月十八和十九兩天,向帝國皇帝呈上《星變陳言以維人紀定國是疏》,用極盡委婉的語氣,譴責譏諷了張居正“奪情”的不可取,聲稱此舉有違國朝典律。
僅隔了一天,刑部的兩名官員,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也一同呈上反對“奪情”的《容輔臣守制以植綱常疏》。相比起前兩位官員,刑部的人用詞極為嚴厲刻薄,在奏疏里公然質(zhì)問“陛下之留居正也,動曰為社稷故。夫社稷所重莫如綱常,而元輔大臣者,綱常之表也,綱常不顧,何社稷之能安?”
有了這四位大哥的帶頭,那些對張居正積怨已久的六部堂官也紛紛效仿他們聯(lián)名上疏皇帝。有擺事實講道理的,也有直接一上來就口吐芬芳的,更有大放厥詞說首輔謀反的。一時間大臣們的奏疏像秋風(fēng)掃落葉似的,一股腦塞進皇宮。
艾穆,沈思孝這兩個人突然跳出來帶頭鬧事,張居正都覺得有些不思議。畢竟他們都是張居正門下的學(xué)生,得恭恭敬敬尊稱張居正一聲“座師”。他們這一鬧,就等于是在道德上讓張居正下不來臺。
同樣被打臉的還有帝國皇帝本人,自己不過是想留住首輔,至于這樣又是綱常,又是社稷的瞎叫喊嗎?明眼人都知道自己跟老師是在做戲,戲份差不多就得了。
結(jié)果這幾個不長眼的迂腐臣工越鬧聲音越大,揪住皇帝的死穴就不打算撒手了,開始火力全開的噴糞。
最后這幾位官員的下場可想而知,徹底被激怒的帝國皇帝在十月二十二日終于降旨:著令錦衣衛(wèi)逮捕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這四個尋釁滋事的官員至午門前廷仗。
這次廷仗的慘烈程度可謂是空前絕后,艾穆打了八十大板后又關(guān)進詔獄三天,等放出來連路都走不動了,是被錦衣衛(wèi)用兩片破木板抬出崇武門扔在街邊上。
同樣享受了八十大板的沈思孝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從棍子底下僥幸活下來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馬上就被發(fā)配到邊關(guān)充軍。
至于張居正的兩位學(xué)生,吳中行和趙用賢受罰程度比上面那兩位老哥好一點,每人在錦衣衛(wèi)手里領(lǐng)了六十大板,之后就發(fā)回原籍,降職為民。
領(lǐng)頭鬧事的反倒挨打最少,懲罰最輕,自然是因為張居正在朝廷的影響。而跟著瞎起哄的卻被罰得最重,就差點沒人頭落地了,根本原因還是因為在內(nèi)閣沒有一個得力的靠山。這次“奪情”的懲罰就是這么荒唐,荒唐到百官從此見了張居正都要繞道走。
“你說的這些,和沈懋學(xué)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整個處罰過程,狀元郎可是沒有參與半點。難不成是因為首輔大人看錯了自己的學(xué)生,連帶著沈懋學(xué)也倒了霉?”王冰細細聽完羅恒講的這些故事,姑且可以算是欽案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個旁支線索。屬于可有可無的那種,王冰當然是提不起什么興趣的。
羅恒講到這里就停頓了,狠狠的嘆了一口氣。面對王冰的詢問,仿佛自己的壓力更加重了些。畢竟這是在揭自己和老爺兩人的舊傷,若是不嚴肅點,實在愧對駕鶴西去的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