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這段時間，南京城終于迎來久違的安靜。早上鋪天蓋地的暴雨逐漸進入尾聲，即便天空中還在飄落淅淅瀝瀝的雨滴。
但這并不妨礙急著出來透氣的市井小民，他們或卷起褲腳在水洼中奔波，激揚了一陣晶瑩的水露；或打傘悠閑漫步于街道，呼吸著夾帶泥土味道的新鮮空氣。
而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儼然少不了海瑞的身影。和往常一樣，他總是習(xí)慣徒步走過那些熟悉的街道。而今天海瑞的行程終點，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南京都察院部院。
“鋼鋒兄來了，快快坐下喝杯熱茶。”早早在部衙廳堂里等候的王用汲替海瑞拿開雨傘，又關(guān)心的遞上一杯茶水。
對于王用汲的突然出現(xiàn)，海瑞還是有些驚奇的。自從他被內(nèi)閣罷了官以后，就很少能在南京打探到他的消息。如今出現(xiàn)在御史衙門里，海瑞除了欣喜之余，更多的卻是對這位老友感到高興，至少他還沒慘死在馮保的惡政之下。
“這茶摻了沙子，喝起來咯牙！”即便海瑞心里是高興的，但依舊是那副水火不侵，鐵打不動的表情。就連來自好友的關(guān)懷，他也不留半分情面。
這句話顯然是在打高堂上那位官老爺?shù)哪槪膬L都御史熊汝達幾乎扭曲著臉，干笑兩聲對那打雜的小吏說道：“無事無事，快給海老爺上一碗清水?！?p> “你啊，快坐下吧?！蓖跤眉惩瑯右彩菍擂蔚男π?，南京六部和都察院誰不知道他海鋼鋒的名號。勸是勸不得的，因此只能自己一口氣喝光茶碗里的熱水。
見來的人都差不多了，熊汝達清清嗓子又說：“各位想必都知道了這幾日暴雨的事。洪水已經(jīng)到了九江，用不了多久就會沖進南直隸。召集大家過來，就是想讓大家出出主意，洪水過去以后怎么安撫百姓?！?p> 海瑞這才注意到，除了自己和王用汲，與會的人還有前江西巡撫劉堯誨，前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馮夢禎等人。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被內(nèi)閣，或者說是被張居正奪了官位，在家閑賦的人。
“哦，各位不要緊張。南京各部院廣開言路，你們曾經(jīng)都是朝廷里的股肱之臣，都為江南百姓出過力?，F(xiàn)在國家有難，還請各位不計前嫌，獻計獻策?！?p> 說這句話的右都御史郭應(yīng)聘眼光掃過眾人的臉，他們無一不是面面相覷。唯獨王用汲擺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好似預(yù)先就知道了一樣。
“把工部的批文都發(fā)給他們看看?！惫鶓?yīng)聘朝熊汝達吩咐一聲。
等那副淺淺的紙張傳到手里，所有人都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原先只知洪澇嚴重，沒曾想南京六部會發(fā)狂到如此境地。一時間誰都不敢吱聲，全都安靜的盯著那副吃人的工部批文。
“這份批文奏報北京了沒有？”海瑞沉著氣，眼睛往上一翻，盯著熊汝達就問。
這樣的眼神能殺死人啊，其目光之犀利，猶如一把尖銳的鋼刀捅進心臟。
饒是如此，熊汝達不得不硬著頭皮回答海瑞的問話，“這是南直隸和臨近幾個省商酌下來的，北京還沒來得及送報。”
“那你們就敢往外頭帖！”海瑞呼啦的一下從座椅上跳起來，手臂往上一揮，那副批文被揚棄到半空中，又順著熊汝達的側(cè)臉緩緩飄落在地上。
“鋼鋒！切勿發(fā)這樣的的脾氣！”王用汲原先就以為海瑞會發(fā)怒，但沒想到他會如此失態(tài)。
“你就聽一下熊御史要說什么嘛！”劉堯誨側(cè)起半幅身子勸告。
“這還用說什么？”海瑞瞪著眼睛環(huán)視周圍，所有人都有意避開他的目光。全然不管這一切的海老爺繼續(xù)謾罵道：“兩府二十余縣的百姓，上千戶人家。在你們的眼里就值幾個字？滿滿的吃人，寫在了南京部堂的牌匾上！”
見勸不下來，王用汲只能唉聲嘆氣的躲在一邊。只管海瑞在那咆哮，“什么為蒼民，什么為社稷！說白了，你們的意思就是放洪水，淹安徽，保南京。連北京都不送了，這和欺瞞皇帝有什么區(qū)別？”
海瑞一向是直來直往，不喜歡那些奉承之語。只不過他今天的話，說的實在太難聽了。郭應(yīng)聘就是脾氣再好，也拉下臉來反駁，“這是唯一的法子！經(jīng)過潘尚書，楊侍郎點頭同意的！他們二位算得上治水的行家，就是到了北京，內(nèi)閣和皇上也會這么做！”
“你少拿皇上來壓我！”海瑞的眼睛開始長滿血絲，惡狠狠的回敬。
眼見情況不妙，熊汝達立馬站出來協(xié)調(diào)道：“都靜一靜，海老爺稍安勿躁。負責(zé)泄洪的人已經(jīng)派出去了，最遲兩日后，北京一有消息我們就鑿開江堤?，F(xiàn)在的問題是，如何安撫那些受災(zāi)的百姓，他們的衣食成了大問題?！?p> 直到此刻，海瑞才知道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這里的官員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這么干。更何況北京遠在千里，南京的災(zāi)情內(nèi)閣又怎么會完全知曉？
“既是楊一魁的主意，難道他就不知道善后嗎？”海瑞的語氣稍微放緩。
這時候郭應(yīng)聘才再次坐下，解釋道：“南京的糧庫支撐不了多久，頂多到今年入冬就見底了。北京的糧倉要支持長城外面的軍隊，如此應(yīng)該想個辦法。”
“那就去借糧！”海瑞提議到。
郭應(yīng)聘笑著搖搖頭說：“哪有這么容易？歷來官府借這種賑災(zāi)糧都是有來無回，別說南直隸，就是江浙的大戶人家也不見得會施舍半點出來。”
聽聞此話，海瑞反倒是笑了。又說：“誰說要去借他們的糧？南京城里勛貴之家多得是，他們平常沐浴皇恩，現(xiàn)在出點糧食也是情理之中。我看，就先從夫子廟那家開始借起！”
“鋼鋒兄，你可要考慮清楚！”王用汲再也沒辦法沉默，海瑞嘴里得到那些人，是所有南京官員都得罪不起的。從他們手里借糧，無疑是從老虎嘴里拔牙，等事情過去了，指不定會去皇上面前參你一本，弄你個傾家蕩產(chǎn)才肯罷休。
但是已經(jīng)拿定主意的海瑞，哪還管得了這些？直接大袖一甩，摔門而去。想也知道，言必行的海瑞這是往國公家去了。
望著逐漸離去的背影，郭應(yīng)聘皺著眉頭悄悄對熊汝達言語道：“叫你不要請海鋼鋒，你偏不信。看到了嗎？請這樣的人來，都察院是要給他上稅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