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容的心被容貌上的慘淡年復一年擊打和碾磨,已長出了厚厚的繭,這層繭堅韌而又敏感,讓她在傷及到心的嫩芽尚未破土而出時,就能深切感受得到,待到露頭后開枝散葉,只要不是成片的樹蔭把她完全遮住,她都能忍受。
用不著我做什么,她早就把屋外的陽光徹底收納到心里,依她的想法揉和、拍打后再釋放出來。她毫不懷疑體重減下來后,她原本中等的個頭會顯出高挑;把面部按她喜歡的模樣的整過后,完全可以配得上陳麗容這個名字。有了這個資本,田大偉之類的還不是手到擒來,槍頂在腦袋上都趕不走。
她曖昧地笑著去洗澡,我都感覺到燥熱的夏風在陣陣吹來。
吳沖打來了電話,他在電話里約我,衛(wèi)生間嘩嘩的水流聲抵抗著他,在我不斷的拒絕中,他的聲音變得急躁和憂傷,好像他的那面旗要被別人給拔了似的。
我答應了他,掛斷電話后,又討厭起了自己心里的柔軟,直到我出門的那一刻,才開始釋然,畢竟這一點柔軟是我刻意保留的,甚至是珍藏的。
我不理解他為什么把我們見面的地方定在街頭,弄得像是跟特務接頭似的。他立在街頭的一角,頭頂上懸著凌亂的電線,四周的街道逼仄,毫無美感的招牌,上了年紀的樹,壓彎了晾衣繩的衣服,污水悠然流過的路面,一輛摩托車仰著頭嘶鳴而來,又轟然而去,帶起的風裹著尾煙,直逼每一個行人。如果這地點是我定的,還好理解,畢竟我自個兒放逐慣了,喜歡上在人群中的孤寂感也不一定。
我們走向右邊狹短的街道,和他并肩走在這樣的街道上,心里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他的心情似乎沒有電話中的那般糟糕,盡力解釋著選擇在此和我見面的理由,因為這里尚留有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城市的感覺。我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個城市,可能對此體會不夠。
他繼續(xù)說著那些年的這個城市,每一段都要加上一個確定的評論。我不在意他的任何評論,在這點上,和他保持一致和直面相對都沒有任何意義。
在又走過了一條景致差不多的街道后,有一股風掃過來,我順著風的方向去看,眼神一直延續(xù)到街道盡頭低矮的樓房和它們頂上的天空,有一道幾近筆直的線把天空齊整地分割成兩塊,一邊蔚藍,有幾朵造型飄逸的白云,另一邊是黑黑的沉重,像是頃刻間就會碾壓下來。我們還沒走出腳下的街,風已霍然變大,像群狼一樣直撲上身。樹枝和電線怪叫,街上一片迷茫,行人狼狽逃離,汽車的喇叭聲嚎叫,不遠處廣告牌上的女子容顏昏黃,如同一個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消磨和忍耐著一刻比一刻更加難挨的時光。
吳沖表現(xiàn)出對風的無懼,他敦實的身子還真讓風多少有些無可奈何,好像這是他期待已久的,自虐的過程讓他很是受用。在風與風交接的間隙中,他看著我,頗為不屑地說:“哈,不要讓風把你搞的這么狼狽?!彼臉幼雍吐曇舳枷駱O了某個譯制片。
我的脖子已經(jīng)縮得很短,雙肩也往里收了。我說:“我從來都很狼狽。”
“在我心里,你才是弄潮兒,一直都是?!彼@么說的時候,停下腳步,很專注地看了我一眼,甚至還在風中可以保持了一個悠閑的姿態(tài)。
我無法確認他話的真誠度,一時接不上話。風像梁山好漢般來去爽直,忽一下就沒了蹤影,接過它班的是短暫的安寧,空氣中沾染著些許潮濕。從經(jīng)驗看,大概是要下雨,只是這次的雨一直矜持著。我向那一座座大樓望去,心想那些規(guī)則的窗戶后面在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呢?一千個窗戶應該就有一千個故事,它們各自發(fā)生、發(fā)展,某些情節(jié)已隨風飄逝,而另一些和將要到來的雨繼續(xù)演繹下去。
我們走出了那條街,選了臨近的一家酒樓,坐在三樓的包間里,我忽然不怎么給吳沖說了句——以后多保重。
他向我鄭重地點頭,電話里的憂傷從他眉間爬出來,他說:“我今天約你,怎么說呢?其實就是公司這點子事我已經(jīng)解決,沒什么事干,忽然想起過往,想和你說說話,沒別的意思?!?p> 這話還真的讓我有點感動,我有點失神地看著遠處,好像有些遙遠的事要呼之欲出了。
這時候雨下了起來,雨不大,可能是一場大雨的預演,也可能是別處大雨的附贈。厥州大概是個被老天詛咒過的城市,通常是大片普降雨露時,它也無法均沾。雨的到來,總能讓人心情好起來。看著窗外的雨漸次變大,我竟想起了大三那年冬天,有一次早上,忽然下起了大雪,我們這些大學生就再也坐不住了,仗著年輕的體魄往街上跑。片片飛雪撲面而來,很快就變成一個個活動著的雪人。當然,還會堆雪人,打雪仗,打雪仗的人中當然還有成茵,她的魅力讓雙方陣營里叛徒層出不窮,我記著自己是某個陣營里可有可無的一員,卻沒做過叛徒,至于吳沖,我怎么都在記憶里的雪地中找不到他的影子。
我說:“雨竟然讓我想起了上大學時下雪的日子?!?p> “哦……”
大學時,我就見慣了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再次見著,忽然倍感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