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區(qū)區(qū)肉包
也不知她是愣怔了多久，直到徐秀才端著藥碗走到跟前，王扶景方才回過神來。
“娘子，快喝藥吧，已經(jīng)不燙了。”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目所能及的日光，他逆著光源低頭看向她，耳邊的發(fā)絲在清透的日光之下變得如蜜糖般澄亮，周遭的風(fēng)和塵好似完全靜止了那么一瞬，世間只余下這張清俊的臉龐。
他嘴角含笑，眼波蕩漾，眼中好似只她一人。那眼角眉梢的溫柔似水一般將她緊緊裹住，讓王扶景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
此情此景，令王扶景由不得想起一句戲文，“大郎，起來喝藥吧?！?p> “聞起來可不是什么好藥，”王扶景抽抽鼻子試探道，滿鼻子苦氣，喝下去怕是能把腸子給熏黑。
“娘子莫耍小孩子脾氣，藥涼了會影響藥效的，早些想起以前的事，咱們也早日擺脫了這種苦日子。”
王扶景看了徐仲臣一眼，這張漂亮的臉蛋長得倒不像是要害人的妖精。
況且，她也想早些記起以前的事兒，不然就像個睜眼瞎似的，一想到要做什么，要去哪里都沒有一點底氣。
在王扶景一口氣干掉這碗苦漆般粘稠的湯藥之后，幾乎是瞬間她便嘔出一口濃血，她捂著劇痛的小腹倒在地上，惡狠狠看著徐仲臣像是點著了尾巴一樣沖了過來。
“你……”好樣的，她又嘔一口血水，任由血污臟兮兮地淌到了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襟上。
王扶景心想，不論是誰做的，還真是使了一手好美人計啊。
不過就讓她這么簡單的死掉可沒那么容易，她看著徐仲臣瘋了一般撲過來時心中忍不住嘆息，瞧瞧，瞧瞧，這殺手可真他娘敬業(yè)啊。
要是一般人，還真會被這種演技給騙了，然后，心甘情愿地去死吧。
王扶景不服天，不服地，去死也決計不會死的這般痛快！
她開始用力地向他伸出手掌，拿出為數(shù)不多的演技巴巴兒地望著他，像是在渴求疏解一般，“疼，好疼……”
她可憐兮兮地在地上蜷縮著，唯獨右臂伸的老長，像只勾鉗的腌蝦似的。眼中除卻痛苦，又漏出幾絲微不可察的殺意。
她看著徐仲臣動作一滯，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似的，又連忙斂住了眉眼，欣長的眼睫順勢掩住了眼里風(fēng)雪般凌厲的殺氣。
王扶景極為冷靜地判斷著，只要他如愿靠近，她便能伺機捏住他的脖子，一把掐斷，帶著他共赴黃泉。
只要她還有最后一口氣，只要還剩一口氣在……
黑暗來臨的比王扶景預(yù)想中還要快，她只記得她的手掌的確是夠到了他的脖子，然后……
她就不記得了。
她可能就這樣干巴兒脆的死掉啦。
還是依偎在仇人懷里死掉的。
如果鬼有手的話，她一定會捂住自己的臉。
太丟人了！
那么近的距離也沒能夠捏死他，而她就任由一只弱雞這般輕輕松松把她毒死了！
……
她這一生，有點短，也有點遺憾，雖然這樣稀里糊涂的死掉完全不符合她治國平天下的心理預(yù)期，但是她還是希望這天下能夠海清河晏、百姓可以安居樂業(yè)。
然后，殺害她的人不得好死，死的不能再死！
許是這份凄楚的良心和執(zhí)念感動了上蒼，王扶景眼前開始出現(xiàn)了一片強烈的光明。
這個世界，有神道，有佛陀，自然也是有地府的，她不歸前兩道管著，死后自然要下地府。
也是沒想到，竟然這么快就見到了閻王。
“是閻王嗎？我有冤情上訴?！蓖醴鼍拔孀⊙劬Φ吐曊f道，嗓子眼兒還泛著一股濃烈的苦氣。
真沒想到做了鬼，體內(nèi)還會帶著毒藥。
大家都是保持著死前的模樣下來的罷，王扶景熟稔地猜測道。
若是缺腿的只能爬著下來，瞎了眼的摸黑下來，沒了頭的就只能滾著頭像踢球一樣下來……
想來還是被毒死的最好，能全乎著下來，而且也就她這樣人才配毒死，因為別的死法根本殺不死她！
“你有何冤？”
眼前依然是一片白茫茫，卻有一道滄桑而溫和的聲音傳入耳中。
這閻王說不準(zhǔn)是個菩薩心腸，一聽就是個軟耳根！
王扶景心想著，趕忙說道，“我是被人下毒害死的?！?p> “你還沒死呀?！?p> “?。俊?p> 等王扶景適應(yīng)了這道光源，終于看清了自己所處之地，徐仲臣正一臉便秘地看著她，要笑不笑的樣子。
她……能不能現(xiàn)在去死一死。
“姑娘呀，你還沒死，只是一時氣血瘀滯被藥給化開了，待老夫給你拿兩副藥好好調(diào)理，須臾便會好起來?！?p> 王扶景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有些木然地瞧著右手邊長得有些圓胖的大夫，他臉色紅潤，下巴層疊，一身葛灰色棉布長衫在肚子處圓溜溜的鼓了起來，不像個大夫，像個廚子。
“有些餓了，”王扶景摸了摸干癟的肚皮，看著大夫眨眨眼睛，霎時間明白了他為什么做了大夫。
病人一見他便餓，自然吃得便多。這五谷下腹，湯水利肚，體毒排得也快，病嘛好得便也快了。
“不妨事，姑娘，”胖大夫笑瞇瞇地將方劑遞給一個半大的伶俐小子，又回頭朝著王扶景笑道，“待拿了藥便可以回家吃飯了?！?p> “……哦，”王扶景有些失望，本以為他會說“我這兒還有點點心糕餅，你先拿去墊墊肚子吧，”再不濟，也說一句，“我這還有點剩飯剩菜，你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吃吧?！?p> 她咽咽口水，這大夫……平日里一定吃得很好。
王扶景的目光在他的肚皮處逡巡了兩圈，不由得聽見“噗嗤”一聲調(diào)笑。
轉(zhuǎn)頭便見那徐仲臣笑得花枝亂顫，又忍著笑強安慰她，“娘子休要著急，待付完藥錢還有余存，我們先在縣中買些吃食?！?p> 王扶景贊同地點點頭，在郎中病床上坐起身，“也行吧，想吃葷食了?！?p> “娘子想吃什么便吃什么?！?p> 一刻鐘后，王扶景站在街上看著信誓旦旦的徐仲臣嘴角一抽。
“想吃什么便吃什么？”王扶景氣得發(fā)笑，“呵呵……呵呵……”
“是為夫不濟，連娘子的盤纏都花了個干凈，也只是付了藥錢。如今雖然只剩一文了，為夫想想辦法，還是可以讓娘子吃到肉食的?！?p> “……”
來來往往的行人看熱鬧似的看著這對兒冤家探討小媳婦兒饞肉的問題。
甚至有個看起來十分和善的大媽憂心忡忡湊到王扶景跟前，抓著她的手細(xì)細(xì)問道，“多好的姑娘，長得天仙似的還吃不到肉，跟大娘回家吧，大娘給你肉吃。”
“姑娘小心??！她可是老鴇子，跟他回去，少不了得吃苦頭！”
有熱心的路人不知道從哪兒喊起來，大媽見王扶景目光冰冷，甩了胳膊便走，“不識抬舉，好心讓你吃口肉而已！”
“喂，”王扶景捂住臉微低著頭，朝忙著砍價的徐仲臣低聲催促道，“不要問了，快回家吧?！?p> “娘子，”徐仲臣回頭看看她，笑得溫暖如煦，“為夫今日一定讓你吃上肉包子?！?p> 唇紅齒白的小郎君本來就很招人眼，如今為了能讓娘子吃上口肉包兒而跟包子鋪老板唇槍舌戰(zhàn)的場面也是……想來不太常有。
兩人身旁漸漸圍滿了人，相信明日整個縣城都會傳遍了“俏郎君沒錢給饞嘴媳婦買肉包只好抱包子鋪老板大腿”的別樣新聞。
“??！”王扶景奮然而起，想要盡快結(jié)束這種被人當(dāng)猴兒看的場面。
“呵呵呵……”她笑得宛若惡犬，眼睛也因為羞恥而逐漸充血，她緩慢地一步步地走上前去，站在了徐仲臣一側(cè)，惡狠狠地盯著包子鋪老。
“給我肉包子，賒賬！”
白面包子男肉眼可見的身形一抖，許是從沒見過如此急赤白臉、殺氣重重的要賒賬的。
而且，賒的還是一只包子而已。
“不就是個包子嗎，你楊包子也賺到不少錢了，差這一個包子嗎！”
“左右大家日后多照顧照顧你生意，就賒人家一個包子吧~”
“是啊，多俊的小郎君、小婆娘，就白饒一個包子怎么了，就當(dāng)做好事積德呢……”
“……”
圍觀的眾人七嘴八舌地勸起來，王扶景只是木然地站著，十分想鉆到地縫里去。
王扶景終于……吃上了肉包子。
她揩去不知為何涌上眼角的淚光，覺得自己這么個憂國憂民的人真正不該為區(qū)區(qū)一只肉包子受此屈辱。
可是，真好吃啊，她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