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海上的風帶著腥甜的血氣,吹動著碼頭上歡快的人群,風吹進窗棱,吹動著茶樓內(nèi)看似幸福的一家人。
此時已經(jīng)午時過半,認親的人和鬼們都紛紛結伴離去,碼頭上的喧鬧聲逐漸散去。滄夢所在的茶館二樓,縈繞著氤氳焚香,和著輕柔的小曲兒,顯得分外雅致。
可這午后靜謐時光卻被一聲驚呼打破。
“快看!那里還有一艘船!”
這聲回響尚未落下,又被另一聲呼聲推動而起,聲浪此起彼伏,無不在驚訝,海天相接的那邊有一艘船正向著千連城的碼頭駛來,還未走遠的人和鬼們又回頭看起了熱鬧。
這艘突如其來的船只滄夢瞧得分明,他起身下榻,下意識整理了衣襟,說道:“此事甚為蹊蹺,秋兒,你帶小夜先回宮去?!?p> 桑秋懷抱著孩子,眉宇間滿是擔憂,她望了眼丈夫,又看了看步宴歌,那二人的眼神都堅定地督促她回宮。
步宴歌抬起右手,一道門憑空出現(xiàn)在屋內(nèi),他溫柔說道:“秋秋,你回去吧,老大有我照顧,你放心。”這青年的法術造詣頗為奇怪,冥府每次與他族爭斗,他總是躲在最后,被人抓到后都免不了一頓胖揍,所以在大家的映像里攻擊型的招式他幾乎不會,但這極難修的空間術法卻是專精得很。
桑秋和兒子滿是擔憂,一步三回頭地推開傳送門離開后,滄夢便快步走下樓去,步宴歌緊跟在其身后嚷嚷著解釋道:“老大,這個船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情況,一定是有什么人要陷害我。”
滄夢并未理會他,迎頭扎進了正午的陽光中,碼頭上喧囂的人聲瞬間將他淹沒,人們翹首張望,紛紛猜測是不是今年冥府開恩,又特赦了一艘船可以進入千連城。這絮絮的人聲,多是對穹星帝國的肯定,以及對皇帝的贊美,滄夢聽到耳朵里,心里卻很不是滋味,那艘船處處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哪怕在這艷陽高照的午時也透著撓人心肺的冰冷。
他身后的步宴歌看出了皇帝的不安,暗地里通傳了下屬小鬼們,很快牛頭馬面就帶著鬼兵,將圍觀的人群驅(qū)散,偌大的碼頭只剩下他們二人。
那船漸漸駛入碼頭,日游神浮空高呼:“掌舵者為誰?”船帆悠悠,黃泉海亙古不變的海浪吞噬著日游神質(zhì)問,來船上并未傳來回答。
這艘不祥的船??吭诎哆?,船身隨著海浪起起伏伏,半晌過后,日夜游神伏跪在滄夢面前,畢恭畢敬的報告道:“陛下,這艘船并非我冥府的渡船,是一艘羅格族的普通商船。吾等方才進去探查,里面有四十九人皆赤身暴斃于艙內(nèi),其他就沒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了。”
“死了?”說話的是步宴歌,他緊接著問道,“他們是何身份?”
夜游神回道:“回大人,據(jù)生死簿上記載他們均為普通的羅格族百姓,不過,這四十九人根據(jù)簿上所書,都應是高壽之人,可如今卻枉死艙內(nèi),不但如此,我們幾乎感受不到他們一絲的魂氣,像是被什么給吸干了般。此事甚為蹊蹺?!?p> 聽到此言,滄夢雙眉微蹙,神態(tài)凝重,站在一旁的步宴歌正能瞧見皇帝的點點神色,他讓日夜游神原地待命,單手一揮,他與皇帝二人便從碼頭傳送到了船艙之內(nèi)。
步入艙內(nèi),幽微燈火將二人籠住,酸臭的尸腐味彌漫在整個密閉的艙體內(nèi),而那四十九具尸體,皆裸身橫陳。滄夢款步繞著尸堆而行,踩的木板吱吱呀呀的響。借著幽暗的燭火他已瞧得分明,這些死者均是男性,且皆為壯年,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紀,根據(jù)日夜游神傳來的信息,他們都是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之人,可謂陽氣極盛,他已經(jīng)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這些人怪可惜,就這么做了祭品?!睖鎵粽Z氣很是平靜,“真是煞費苦心,找到這四十九人也是個大工程。宴歌你說對嗎?”皇帝轉過身望向身后跟隨的步宴歌,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步宴歌面對皇帝突然轉向自己的矛頭倒是未見慌張,他笑嘻嘻地說道:“這種事對于羅格族或者天人來說是個大工程,可若是冥府的人來做那就簡單得很。不但如此,還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想來洪流城中的羅格老貴族們必察覺不到分毫?!边@番顏色,好似沾沾自喜,他這求夸獎模樣竟沒有絲毫隱藏。
滄夢聽其這般回答,倒是頗感意外,他又瞧了眼尸堆:“尚缺一味陣眼?!?p> 那步宴歌聽罷,收起了平日里溫柔到令人作嘔的笑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擺出副低眉下賤的樣子來:“老大,這事您若允了,我便令日夜游神將這艘船沉了?!?p> 昏黃的燭火映著滄夢的臉忽明忽暗,他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跪伏的青年男子,可謂劍眉星目,面若桃花,但這張臉上無論掛著何種表情都讓人極其難受,隔著這層皮囊,竟看不出他的絲毫真實想法,也無法了解他行為是出于何種目的,無論是先前的為他族選妃,還是此時的私設陣法,都與冥府的利益相違背。
滄夢思索著關于步宴歌茫茫多的傳聞,忽記起曾經(jīng)桑秋和自己提起,三百年前她獨自前往無想峰跪求他和師兄放冥府眾人一條生路的主意也是這步宴歌所出,滄夢只感到一陣惡寒,他嫌棄的將頭扭開,不再看他的臉。
“這個陣法,還缺一極陰體質(zhì)的女子為引,之后黃泉海的大陣就將慢慢潰散,這個時間會持續(xù)千年萬年這么長。”滄夢雖不再瞧他,但還自顧自地說著,“之后,被封印在黃泉海底的那個人,有可能會逃出來,這對你們冥府來說并非好事,這點你應再清楚不過?!?p> 步宴歌跪在地上,挑著眼睛偷瞄著皇帝,大聲應和著:“老大英明神武,自然什么都瞞不過您的眼睛,我即可就去辦。”
當天下午,牛頭馬面就在城中張貼了布告:
今日午時,有一艘船只在碼頭靠岸,經(jīng)調(diào)查這船是羅格族一艘廢棄商船,因看守黃泉海西部入??诘娜藛T工作疏漏導致漂流至此,船內(nèi)沒有生物氣息和其他重要物件,考慮到繼續(xù)停泊碼頭,有礙后續(xù)的生活生產(chǎn),則定于今夜子時沉入黃泉海中。特此公告。
是夜子時,繁星微弱的光輝灑滿了整個大地,也為沉醉在自家溫泉中的步宴歌鍍上了層銀光。庭院內(nèi)修葺的頗為雅致,池邊鋪滿了白色的細沙,造了一處別致的枯山水。幾株杏花樹在微涼的春風中輕搖風姿,風攜著花瓣落入溫暖的泉水中,蕩起些許漣漪。
在那花瓣飄落之處,一女子破水而出,她曼妙的身姿在星光與水波的映襯下更是美麗動人。女子循著水波向步宴歌湊了過去,嬌柔柔地說道:“少爺,今兒您為陛下辦事辛苦了?!?p> 步宴歌整個臉被水汽熏得微紅,他依舊閉著眼,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說道:“你喜叫我少爺,想那雪姬曾愛喚我主人?!?p> 女子嘟著嘴兒攬住他的臂膀:“還想那雪姬做甚,我自是比她好上百倍千倍?!?p> 聽聞少女的嬌嗔,他張開繁星似的眼眸,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你最好,你最好,小丫頭片子!”他周身俯上,浩浩星空下微微杏花雨,留下點點水紋處處情。
這間深宅大院里,沿著巷道覓往深處,極幽處一扇深紫色的銅門鎖著汪清水,朵朵冰晶般的蓮花在此間綻放,而在這簇妖艷的蓮花間,一身白衣的雪姬跪在其中,虔誠的雙手合十仰望上方,可細細瞧了,這女子早已失去了生氣,冰晶狀的長槍貫穿了她的肉體,槍頭從百會穴刺出直指穹頂,在她的身下一面陣法緩緩轉動著。
那艘船也在子時被準點沉入了黃泉海中,船身剛剛全部沒入水中,就被四面而來的厲鬼撕得粉碎,而倉內(nèi)的四十九具尸體沉沉下墜,厲鬼怨靈們圍著下墜的尸身發(fā)出凄厲的嚎哭,直至墜入?yún)柟韨円矡o法企及的更深層的地獄中。黃泉海的深處,靜默的永恒孤寂中,墜入的四十九具尸體發(fā)著微弱的光,在深海的漆黑中,卻如夜空里微弱的星光,他們結成了微妙的陣型,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緩慢旋轉著,這陣法正和雪姬身下的相同。女子為引,他們?yōu)殛?,以這極為緩慢的速度逐漸侵蝕著黃泉海亙古不變的守護大陣。
在這之下不知幾萬米深的海中,一根上下不知幾何的立柱上,心澤正被八條鎖鏈牢牢捆縛其上,他微垂著眼瞼,整個人處于半夢半醒之間,胸口處被追魂鎖貫穿得傷口并未愈合,帶著濃厚怨氣的黃泉海水日復一日的浸染著他的傷口,這些沉淀了千萬年的怨氣就這樣從胸口涌入周身,他的每一寸骨血都遭受著怨氣的侵襲,這是種痛不欲生,形神俱滅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