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暑假五個周的美術(shù)課上完了，陳宥柒的小姑打算帶著詹念一去杭州看看她爸爸。只是這陳宥柒還沒回來，家里總要留個人照顧八十多歲的奶奶。
這天她跟念一剛從菜市場買菜回去，在樓下遇到和陳宥柒一樣，最近忙著找工作的鄰居家兒子。之前他在當(dāng)?shù)匾粋€外資服裝廠當(dāng)個小主管，一個人過得也算安逸，不過新冠肺炎嚴(yán)重后，股東紛紛撤資，廠沒多久也關(guān)停了。都是待業(yè)青年，都是年過半五十的單身漢，這兩個男青年背后的媽媽輩女人們可是操碎了心。他說剛?cè)デ斑厓簭?fù)印了身份證跟銀行卡，明天就去單位報到了。
“找到工作就好啊，年輕人在家待著可不像話的。我們家陳宥柒這個月月底應(yīng)該差不多也要到麗水小學(xué)去工作了。”
“他不是跟我說沒進面試嗎，是又換了個學(xué)校？”
“沒進面試？那怎么可能，他這幾天就是去麗水參加面試的呀?！?p> “哦。那他可能是進了私立學(xué)校吧?！?p> 網(wǎng)絡(luò)社會，獲取信息不是什么難事。這種教師招聘信息肯定會發(fā)布在官方網(wǎng)站上。進門后陳宥柒小姑鞋子都沒換，直接坐到了沙發(fā)上，拿出手機搜索LS市最近所有跟教師招聘有關(guān)的信息。
“媽，這個豆角放冰箱還是廚房??？”
“你自己看書去，我待會兒來弄?！?p> 買回來的菜和水果擺了一地。在手機上點進去劃出來半個多小時，她找到了：
2020年蓮都區(qū)教育局公開招聘教師筆試成績表，小學(xué)英語，陳宥柒，筆試成績79.6，排名6，是否入圍事業(yè)編制教師面試，否。難道他真的去參加私立學(xué)校的面試了？這么快就準(zhǔn)備了兩場考試，看來他自己對找工作還是很上心的，還是成熟了不少。不催他了，本來他壓力就大。
陳宥柒左手提著只裝了星星板的袋子，右手牽著韓焓，開始排隊登機。
重慶的出租車司機、地鐵安檢人員，機場工作人員都為自己作為一個重慶人而感到自豪，因為從陳宥柒這位旅客的臉上，他們看到了重慶山水人文給旅客留下的美好印象。
“你怎么解決的我給你出的難題啊？”陳宥柒和韓焓旁邊的乘客換了座位，給韓焓系好安全帶后，他想起了這個會影響到今后丈母娘對他的第一印象的問題。他可不想還沒見過面，就被韓焓媽媽認(rèn)為是，耽誤韓焓學(xué)習(xí)和考試，一心要把韓焓騙走的壞小子。
“最簡單的方式解決的?！表n焓在背包里找著什么。
“直接說的？”
“嗯。我就說想陪你去面試，給你點兒信心。等你面試結(jié)果一出來，我就回去?！?p> 找到了，她把雅思寫作練習(xí)放到了小桌板上。
“然后你媽媽就同意啦？”
“對啊，她就說注意安全，然后不要忘記自己留學(xué)的事。”
韓焓翻到第五頁，接著早上今天離開家門之前看的地方繼續(xù)勾畫。
其實她和媽媽之間的對話，不止這些。媽媽說到了前天為了讓她回家，謊稱弟弟沒寫完作業(yè)的事。韓焓雖然對這件事有些耿耿于懷，但是當(dāng)媽媽主動提起這件事，并且直接說“我之所以騙你”的時候，韓焓反而覺得內(nèi)疚。
是因為自己的不成熟，讓媽媽擔(dān)心，還讓媽媽無可奈何地說了謊，自己居然還怪媽媽不信任、不尊重她。讀了這么多滋潤心田、引導(dǎo)我們?nèi)バ摒B(yǎng)美麗心靈的書，還是這么容易被情緒影響，還是這么狹隘。連最基本的感恩都沒學(xué)會。
做好個人防護，認(rèn)真準(zhǔn)備雅思考試。韓焓要好好聽媽媽的話。所以飛機飛平穩(wěn)之后，韓焓就告訴陳宥柒她要開始計時練習(xí)寫作，不許打擾她，讓他自己也思考一下面試的時候，會被問到一些什么問題。
大老遠(yuǎn)從重慶到浙江去陪陳宥柒面試，給他加油，過程中還經(jīng)常督促他積極準(zhǔn)備，甚至還怕耽誤他找工作，愿意少和他待在一起幾天。
按下倒計時之前，韓焓想，若是面試成功了，他肯定會講給他小姑聽，她是如何幫助他，又如何識大體地做出了個人犧牲。那自然，他小姑對她的印象就會有所改觀。越想越覺得這個戀愛談得好談得妙，越想越覺得他們的感情多么有利于促進雙方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和社會和諧進步。
無論是戀愛中的天真女人，還是理想主義的信徒，現(xiàn)在的韓焓都完全符合。
韓焓的效率很高，近300個詞，第一次用時不超過38分鐘，邏輯性也比前兩次強了些。不僅是為了讓媽媽放心，也為了影響陳宥柒，讓他從韓焓奮發(fā)進取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中感受到緊迫感?？赐陞⒖挤段?，韓焓把半小時之前就睡著的陳宥柒叫醒，讓他給她寫的作文評分。
“你按照硬性的標(biāo)準(zhǔn)來給分啊，盡量客觀些?！表n焓在說自己對陳宥柒的影響力太大。
陳宥柒和之前追求韓焓的男生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他會毫不吝嗇地告訴韓焓，他對她的喜歡、崇拜，而不求得到同等的回應(yīng)。在韓焓那里，他把自己的自尊心放得很低，他會盡可能地讓步。
而這，也是韓焓家庭成長環(huán)境中，所缺失的東西。父母，尤其是父輩的男性，普遍對韓焓的期望很高，要求自然也不低。即便是韓焓收到了現(xiàn)在就讀上海的高校錄取通知書，韓焓的父親也沒有流露出多少滿意的顏色。
后來韓焓大三第一學(xué)期期末就通過了高中英語教師資格證的筆試，韓焓父親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回復(fù)了一句“再接再厲?！表n焓的姑姑曾經(jīng)跟韓焓說，她父親其實很高興，但是怕她驕傲，所以幾乎沒有表揚過她。
然而對于韓焓來說，長年累月的，得不到自己親人充分的肯定，就算比同齡人堅強獨立，再成熟懂事，她也會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能力和價值。如今她從陳宥柒那里，就可以貪婪地體驗?zāi)切┰?jīng)缺失的東西。
“至少得有7分?！彼槐菊?jīng)地跟韓焓講。他預(yù)言得很準(zhǔn)，后來韓焓寫作部分的成績的確是7分。
“是不是有1分的感情分在里面？”
“我感情分還沒加進去呢！加進去就是8分。”
“原來感情分才只有1分啊?！表n焓假裝失望地打開遮光板看窗外。陳宥柒先偏頭看了看右邊的乘客，仍然呼吸均勻地吹著呼嚕，他立馬給了韓焓一個偷襲式的口罩吻。
“我巴不得自己能給你一張英國綠卡。”
在溫州機場附近吃完午飯，陳宥柒和韓焓就不慌不忙地趕往面試地點。陳宥柒說因為有韓焓在旁邊，都忘了緊張這回事?！澳蔷蛣跓┠谀」妹媲岸喽嗵嫖颐姥詭拙洹?，韓焓抱拳做著承讓的動作。逗得陳宥柒更是放松。
在外面坐著等里面的工作人員叫他的時候，陳宥柒跟韓焓說起昨天早上的那個夢來?！案杏X自己現(xiàn)在就在實現(xiàn)那個夢一樣，太神奇了?！?p> “陳宥柒先生，請進?！表n焓站起來，扯了一下他的領(lǐng)子，“加油，我在外面等你的好消息。別緊張啊，一點兒都別怕他們?！比缓髮λQ起大拇指。
韓焓本想說夢境和現(xiàn)實是相反的：夢里面試遲到了，其實我們提前到了；夢里你緊張得汗?jié)窳艘r衫，今天你輕松上陣；夢里是從文職面試變成了教師面試，實際上是文職面試；夢里有你小姑，實際上沒有；夢里兩個女人因為你的成功，都在仰望你，現(xiàn)實中......
“喂，媽媽?！?p> “韓焓，你現(xiàn)在在陪他面試了吧？”
“嗯，他剛進去?！?p> “今晚如果你要去他們家里吃飯的話，買一些水果，看她妹妹喜歡吃什么，再買些零食。媽媽不建議你晚上住在他們家里，因為住在那里，會給別人一種你已經(jīng)是他們家里的人的感覺，就是別人會認(rèn)為你就認(rèn)定他了，知道嗎？”
“我知道了，媽媽，你不提醒我，我晚上也不會在他們家睡的。放心吧，我會處理好的。他的工作落實好了，我也該回家一心一意準(zhǔn)備我的考試了?！?p> “好，我相信你，你自己注意安全。”上次的“小會事件”，韓焓仍然對媽媽只字未提，不然無論如何，媽媽也不會同意讓韓焓陪陳宥柒回浙江面試的。
在外面哼了一首王菲的《人間》，陳宥柒就出來了?？此纳袂?，表現(xiàn)得應(yīng)該不錯。
“今晚想吃什么菜，我提前跟小姑說一聲?！?p> 韓焓還真的用心在想。
“秋葵，你不是說你給我種的秋葵都成熟了嗎？”
陳宥柒以為她要說個什么珍饈玉盤出來，結(jié)果惦記著那一株小秋葵?！澳且驳迷儋I點啊，這么點兒，可能就夠你一個人吃的?！?p> 陳宥柒小姑收到信息后，立刻帶著念一去了菜市場。得好好犒勞一下我辛苦找工作的侄子，想必這幾天忙著考試面試，都沒好好吃一頓飯。
然而陳宥柒并沒有告訴他小姑，韓焓來了。他想給詹念一一個驚喜，卻沒想到會給她小姑帶去什么。
韓焓也跟陳宥柒在超市里張羅著帶回家的零食和像樣的禮物。兩個人都沉浸在這種新奇的體驗中。以前總愛看男女主角為了搞定雙方父母，使盡渾身解數(shù)提前準(zhǔn)備。終于輪到自己去嘗試了。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是又很刺激。
詹念一也想哥哥了，雖然陳宥柒在家的時候沒好好跟他說過話，覺得哥哥這也不好，那兒也不靠譜，但即便再不好，他還是自己的哥哥。幾乎都是如此，哪怕是死對頭一般的韓子淇跟韓子虹，隔個三五天看不見對方，都會問的。只是嘴巴上還是不承認(rèn)想對方。
“媽媽，我看見哥了！”
詹念一趕緊從臥室沖下樓去。陳宥柒小姑切土豆絲的刀在砧板上跳得也更歡快了些。詹念一在樓梯口抱住了哥哥的大腿，哥哥說有一個超級大禮物要帶給她?！? 2 1.”
“念一?！边@個禮物在她睜開眼后蹲在了她面前。
“哥，你干嘛讓韓焓姐姐提那么重的水果，你為什么不幫她提？”陳宥柒感嘆女人變臉比天氣變化還快這個總結(jié)也適用于小女孩。
上樓的一路，詹念一拉著韓焓的手就沒松開過。直到進門換鞋，她才放開韓焓的手去給韓焓拿拖鞋?！盎貋砝玻俊蹦钜粙寢屧趶N房問。
“媽媽，你看，哥哥把韓焓姐姐也帶來啦！”
廚房里傳來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念一媽媽拿著不銹鋼蒸鍋蓋子的手抖了一下，蓋子掉到了盛土豆絲的盆上。她把兩個天然氣灶都關(guān)掉，脫了圍裙。
“阿姨你好?！表n焓走到廚房門口主動和她打招呼。雖然云霧繚繞，但韓焓把她臉上用油漆也遮不住的憤怒看得一清二楚。
“你好?！彼呁蛷d走邊在被她揉成一團的圍裙上擦著手。韓焓被那一句來自西伯利亞高寒地區(qū)的“你好”凍在了廚房門口。
“陳宥柒你到我臥室來?！边@一陣陰風(fēng)來得實在太突然，吹得房間里的三個青少年摸不著頭腦。
陳宥柒跟著進了屋，小姑背對著他，肩膀的聳動的頻率逐漸加快。
“陳宥柒，我覺得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我照顧了你五六年，撫養(yǎng)你上完了大學(xué)，我又照顧了你奶奶七八年，我一個女人撐了這個家十年，我覺得我責(zé)任義務(wù)都盡了，該做的都做了。我也有我自己的家庭啊，你小姑父一個人在杭州掙錢，我不擔(dān)心嗎？我不想去陪他嗎？做人要有點良心啊。我是為了照顧你奶奶，所以才一直沒走。我為了這一家人過得好，都愿意讓詹念一在這里上學(xué)，不去杭州。你就真的沒有一點點愧疚嗎？”
陳宥柒低著頭，直到鼻涕快忍不住的時候才抬起來。
“你畢業(yè)后讓你在當(dāng)?shù)睾煤卯?dāng)個老師，你不同意，非要去上海，想去大城市闖一闖，我攔不住你，你也去了?，F(xiàn)在自己回來了，在家都游手好閑大半年了，也該去找工作了。我不可能養(yǎng)你一輩子，我也養(yǎng)不起啊?！?p> 他們忘了關(guān)門?；蛟S是故意不關(guān)門。韓焓還是站在廚房門口沒動，念一開著電視，眼睛卻看著手里的遙控器，時而看看韓焓。
“我以為你這幾天忙著去找工作，去考試，面試，還擔(dān)心你怕是都沒好好吃過一頓飯。結(jié)果你那么瀟灑，找她談戀愛去了。我不管你跟誰談戀愛，我也管不了。
反正我也提醒過你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也不會聽。我是不會伺候你們的啊，明天我就帶著詹念一去杭州了。你愛去哪里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嗽谇榫w激動的時候語速會越來越快，她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
“你要是真沒良心，那你就別管你奶奶，出去跟她玩就是了，只要你玩得起。我就當(dāng)白養(yǎng)了你幾年?！苯廾啾粶I水暈到了鼻翼，陳宥柒看不清她小姑哭花的妝之下還有多少憤怒和委屈。他只是不停地擤鼻涕，把眼鏡取下來擦完淚后又戴上。
韓焓一直沒聽到陳宥柒的聲音。不談為她捍衛(wèi)什么，是心里對他小姑有多大的虧欠，讓他理屈詞窮到一句自我辯護都說不出口。在自己還喘得過氣之前，韓焓從詹念一膝蓋旁邊拎起自己的包，踩上鞋推門而去。
詹念一被嚇得不知道該叫誰，在沙發(fā)上哭了起來。陳宥柒站在那兒始終一言不發(fā)。他小姑把從期望之巔墜到失望之谷的劇痛宣泄釋放得差不多之后，扔掉自己手里那一團抹過眼淚擦過鼻涕的紙，繞過陳宥柒去了洗手間。
然后用干干凈凈的臉去安撫自己的女兒：沒事，媽媽就是心情不好，想你爸爸了，明天見到你爸爸就好了。也不在意屋里少了一個人。
即便幾乎是被掃地出門，韓焓還是期待在她踏出那棟樓之前，陳宥柒會追上她。然而陳宥柒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是否真的喪盡天良的捫心自問中。直到可能她小姑想起來自己也是一個女兒的媽媽，才說了一句，“你把人家?guī)У竭@里來，至少要保證人家能安全回去，天黑了容易出事，還是該你負(fù)責(zé)?！标愬镀獠抛叱鰜?，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做的就是一件喪盡天良的事。
昨天才對著自己和神靈發(fā)誓，要照顧、疼惜韓焓，要守護她，不讓他受半分委屈。而現(xiàn)在自己就是帶給她痛苦的罪魁禍?zhǔn)??？磥硭挥心菢诱f的勇氣，并沒有勇氣那樣做。
甌江邊找了一圈，塔山大橋，景云、太鶴大橋都找了一遍，陳宥柒跑得胃痛了。陳宥柒知道，就算他把手機打到?jīng)]電，韓焓也是不會接電話的。蹲在熒光粼粼的江邊，陳宥柒覺得自己好像又在做夢，但這一次他好想快點從這個夢里醒過來。他在夢里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
那個夢中，小姑和韓焓拿著鮮花在等他，仰望他。現(xiàn)實中，兩個女人留給他的，是失望而去的背影。
人生如夢，如果可以選擇，你是愿意在人生里偶爾做夢，還是長夢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