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棠霖醇釀造禍殃兩族 契闊簽聯(lián)結(jié)天顏雙驕
卻道海竹葉離開幽梵居，來到冷煙池，見著被定住的小蜈蚣精，且笑且略帶愧色，說道：“與你家王上略略切磋，卻讓你小蜈童久等——可欲本仙君解開你禁錮？”小蜈蚣精答道：“仙君開恩！小蜈童定了這么許久，頭暈眼花，筋骨酸麻！”海竹葉笑道：“你渾身皆皮肉，哪里來的筋骨，可不是扯謊？”小蜈童卻道：“我一身的筋骨，沒有皮肉！”海竹葉再笑道：“且先不分證你一身究竟是筋骨還是皮肉，只道，欲本仙君解開你監(jiān)靈術(shù)，非是不成，然你自由之后，不準(zhǔn)溜逃，需向本仙君講述你的往事。否則，本仙君不開恩，你將永久定在此處！”海竹葉不過恐嚇?biāo)嫘Γ◎谕瘏s信以為真，嚇得連聲答應(yīng)。
解罷法術(shù)，海竹葉自坐于冷煙池畔。小蜈童千手舒展，活動周身，而后湊到海竹葉跟前，說道：“小蜈童本是居住在大漠綠洲上的青金天龍，明明有劇毒，可不懂，為何人類卻不怕我，甚至有人專以捕殺我為樂！一夜，我實在饑腸轆轆，外出覓食，忽嗅到沙筍之香，忙奔去，卻不料，竟是陷入人類設(shè)下的捕籠！清晨，我被人收了，浸在藥酒中清洗，洗罷，將被丟進(jìn)油鍋去炸！幸而，這時，王上出現(xiàn)，一口吞了那人，對我說道：‘別怕，跟我走！’來到沙熾窟，王上為我取名，給我安身之所，予我司管之務(wù)，且每日讓我吃下一顆冬青沙熾果。我由此得長生之身，在這里，再也不需擔(dān)心被人類屠害，日子過得恬靜而充實。小蜈童深感王上大恩，對王上敬愛第一！”海竹葉嘆道：“青金天龍雖有劇毒，卻能攻毒，熄風(fēng)鎮(zhèn)痙，通絡(luò)止痛，是珍貴的藥材，故而，人類才要捉你。想不到，連你小蜈童也是九死一生！那捉你的人，既被你們王上吞了，必然也是個十七歲的俊男！”海竹葉且推測著，且苦笑著，心下又想：“半葉仙洱和白眼狼都在虞契山，想那里人跡罕至，其左右峰竟曾有人攀登！而青金天龍，雖劇毒，人類也不懼！看來，人類為了采擷靈藥、捕獲珍獸，真到了無可不可的地步！”
海竹葉思慮罷，又笑道：“小蜈童，可否引領(lǐng)本仙君觀覽觀覽你沙熾窟？”小蜈童驕傲作答：“我沙熾窟有一園、一潭、一池、一堂、一齋、六居，風(fēng)景絕美！”海竹葉笑道：“幽梵居和斷增堂，本仙君已到過。”小蜈童接道：“禁地‘憶青霄’不能擅入；經(jīng)緯居，更不行；拋舊居是拋書的居處，我不能做主；機(jī)甲園是晴姨居處，我不能做主；風(fēng)味齋是白眼狼居處，我還是不能做主；冷煙池正是此地；蕓狗居和金蘭居為空室，可以；風(fēng)葉潭亦可以。仙君可從冷煙池、風(fēng)葉潭、蕓狗居和金蘭居這四處擇一，不過，也需先通報王上！”
海竹葉與小蜈童正商議間，聽得冷煙池外有聲起：“欲觀覽我沙熾窟，竟不知會主人家，可不是仙君應(yīng)為！”海竹葉起身看向來者，笑道：“我道是誰，原是漠上藍(lán)雀王醒來——傷勢可還好些？”幽梵笑答：“本也微恙，又蒙仙君施以援手，倒比先前更顯精神！”海竹葉致歉道：“海竹葉失手，藍(lán)雀王莫怪！”幽梵冷笑道：“若非本王有失元血傷舊疾，你區(qū)區(qū)小仙君，安能傷得了我？非你之過！然，為報你施援之恩，本王愿親引仙君觀覽沙熾窟！”海竹葉笑答：“有勞！”
幽梵與海竹葉并肩而行，身后跟著拋書、晴姨、白眼狼和小蜈童。海竹葉笑問：“曾聽神丈溫提過機(jī)甲園，欲往一觀，不知是否方便？”幽梵笑道：“晴姨在這里，你自問她?！鼻缫绦Υ穑骸巴跎显柿?，老身哪有二話？”于是一行前往機(jī)甲園方向。
于路，過花藤小徑，幽梵突然一怔，止步不前。海竹葉見狀，料知有事，直問道：“藍(lán)雀王何故突然停步，莫非沉疴（kē）又?jǐn)_？”幽梵作答：“實不相瞞，方才感知契闊簽所在！”“契闊簽？我從神丈溫那里得卷簽一枚，莫非正是叫作‘契闊簽’？不過，已被小蜈童收去?！焙Ｖ袢~說完，幽梵搖搖頭接道：“非是那一枚！”海竹葉恍有所悟，又道：“神丈溫曾言有兩枚，莫非……”幽梵道：“正是！”海竹葉面容嚴(yán)肅，說道：“本仙君施血救藍(lán)雀王，可不是讓藍(lán)雀王愈后再行惡事！”幽梵卻冷笑道：“仙君雖然以血相救，卻也不能阻止本王繼續(xù)復(fù)仇！”幽梵瞥了一眼面容暗沉的海竹葉，轉(zhuǎn)而又道：“不過，兩枚契闊簽，卻有來處！”海竹葉回視幽梵，說道：“愿聞其詳！”
幽梵訴來：“我藍(lán)雀一族，非此大漠本土生靈，原本不屬冥界，更不是妖！”幽梵且說，且示意海竹葉坐于花藤椅上。海竹葉卻微笑，席地而坐。幽梵也不強(qiáng)求，自落坐花藤椅。一旁的拋書笑道：“王上身體無礙，我等也不必跟著，不如各自執(zhí)事去！”于是，拋書、晴姨、白眼狼、小蜈童，各自施禮下。
聽得幽梵講道：“我藍(lán)血星翎孔雀一族原是仙界生靈，棲息在青霄天宮仙苑。我父王乃是青霄天帝奉昊的坐騎，深得天帝、天后信任與愛重，與他們，實為摯友，堪比家人！我一族本也活得逍遙自在，可惜，事總有不遂！”幽梵說著，面露悲傷。海竹葉說道：“聽拋書講過藍(lán)雀王與千秋前輩的一樁舊事。究竟，藍(lán)雀族因何被貶、被誅？”幽梵道：“那是十層天尊皇無上獨女鸞姬尊主誕生日，尊皇宴請眾神仙為鸞姬尊主慶生。我藍(lán)雀一眾，也因此得入十層天。鸞姬尊主之母，即尊后瑛媗，親釀棠霖醇供眾仙飲用。怎料，那酒甘冽太過！藍(lán)雀素來不耐味厚飲食，加之初到十層天，興奮新鮮，宴飲席間，皆醉忘我，酒后亂性，胡翔亂翱，誤入尊后瑛媗的妍儀殿芙惠池。而那池中遍種珍稀靈葩雪葉冰蓮！”
聽到此處，海竹葉心下自嘆：“我海竹葉是金蓮孕生，滄瓊乃是白蓮孕生，這金白比肩同根蓮花已是三界罕有，卻不曾聽聞，還有更稀奇之雪葉冰蓮！終究，天廣地博，我不知者太多！”
幽梵并不知海竹葉心中慨嘆，自顧接著說道：“雪葉冰蓮要歷經(jīng)萬年才能孕育一顆蓮子。芙惠池中那些靈葩是尊后瀝心血植養(yǎng)所得，偏鸞姬尊主誕生那日，正逢蓮子破蓬待出之時。我藍(lán)雀一族最喜食蓮子心，而那雪葉冰蓮子之清香美味，于我族眾而言，豈能不是誘惑？酒醉使性，整族藍(lán)雀，于芙惠池貪食酣暢淋漓，乃至蓮葉蓮花，俱遭踐踏！”海竹葉大驚道：“如此，你一族犯了滅頂天條！”幽梵苦笑答：“仙君所言正是！聽說，滿池靈葩，唯一株幸免！尊皇、尊后雷霆震怒，欲將我藍(lán)雀一族盡誅以慰雪葉冰蓮！是青霄天帝、天后及其余眾仙念舊，不忍我藍(lán)雀種滅，百般跪求說情，最終才留得我父母性命！族眾被戮，父王、母后被剝奪仙籍驅(qū)逐出仙界，墮入冥界，永不得再返天宮！藍(lán)雀族就這樣被從仙界史書抹掉痕跡！斗轉(zhuǎn)星移萬余年，三界知藍(lán)血星翎孔雀者，日益少！”
海竹葉嘆道：“難怪，海竹葉從前不聞藍(lán)雀為物！不過，幸存那株雪葉冰蓮，又是命運如何？”幽梵接道：“父王、母后落腳于這荒蕪大漠。兩千年前，我出生，母后棄世！父王育我成長，曾告知我諸多天宮故事。那白葉蓮遺姝，傳聞尊后瑛媗甚惜之，于鸞姬尊主周歲誕辰，親自移種于尊主新居韶容殿央瓊池，又聽聞擎濱漁神君贈金鱗冰火魚一尾以為伴。當(dāng)然，這些都是父王舊友鏡水上仙相告。父王深悔，亦思念族眾和母后，思念青霄天宮，苦悶中，轉(zhuǎn)而鉆研神功，終于練就雀血沉沙，威振大漠！父王后來將神功傳于我，卻不久，他也郁郁棄了世！幽梵從此一妖，獨居沙熾窟，直到千年前遇到拋書，才算有了陪伴！”“棠霖醇酒入腸，卻釀藍(lán)雀、白蓮兩族禍殃！可嘆，可惋，可傷！”海竹葉長吁道，“真愿有機(jī)緣，可入十層天，一戲金鱗魚，一觀白葉蓮！”幽梵笑道：“仙君好生修煉，終會有機(jī)緣！”海竹葉接道：“只是那契闊簽……”
幽梵答：“正待講來。青霄天帝奉昊有二子，庶長子伯玿（sháo），乃是側(cè)妃姮（héng）茹所生；嫡幼子仲瑝，正是青霄天后嫆芬所生。為使他二位念顧手足之情，能夠切磨箴規(guī)，萬勿兄弟鬩（xì）墻，天帝奉昊曾令鏡水上仙尋找蘊生兄弟情誼之靈器以賜二人佩戴。鏡水上仙得令下界，輾轉(zhuǎn)尋著兩枚契闊簽，一為長葉浪花簽，便是神丈溫贈予仙君的那枚；二為方葉苜蓿簽。鏡水上仙當(dāng)年于東南巽皋獨藤森林尋得契闊簽后，趁有機(jī)會，悄然來這西北乾皋荒漠與我父王一敘，以示不忘舊情，可這犯了天帝忌諱！我父王乃是有罪之身，尊皇之令，天宮神仙不得與其往來。鏡水上仙重情義，卻遭連累，被天帝奉昊派天兵拿回，臨去了，卻將兩枚契闊簽遺留在沙熾窟。我父王去世后，兩枚契闊簽由我代為保管，經(jīng)年累月，我可感知契闊簽下落。我歷經(jīng)馳下增一事，心中悲憤，常思泄恨，那時遇上神丈溫，便教晴姨贈以契闊簽，令其為我尋天顏男子以食。多年來，堪稱天顏男子者，唯仙君爾！方才，我卻又感知契闊簽在大漠中，料想，是神丈溫遇到了第二位！”海竹葉道：“此間有海竹葉不明了之事。”幽梵道：“仙君請講！”海竹葉問道：“青霄天帝奉昊既然視老藍(lán)雀王為摯友、家人，何不放鏡水上仙一馬，反倒遣天兵將他拿回？”幽梵嘆道：“非是青霄天帝不愿放過鏡水上仙，而是他恐懼！若尊皇無上得知青霄天宮與藍(lán)雀族還有勾串，必會牽連所有！”海竹葉嘆道：“看來青霄天帝也是明哲保身！”幽梵苦笑道：“父王不怪天帝，身為青霄天宮之主，總要以大局為重！天帝奉昊，身不由己！”海竹葉再道：“藍(lán)雀王又是怎樣得知男子為十七歲，能夠一抓一個準(zhǔn)兒？既然能準(zhǔn)確無誤找到十七歲男子，為何又要神丈溫代為轉(zhuǎn)贈契闊簽？”幽梵笑道：“本王在這大漠好歹兩千年，總該有些手段，是也不是？不過，縱使有些手段，卻也不可全能，是也不是？”海竹葉笑道：“看來，藍(lán)雀王是不愿告訴海竹葉?！庇蔫笤傩Φ溃骸胺彩露颊f得開了，便連零星的神秘也沒了，多少給些留白，意猶未盡才惹人念想，太盡了興，反乏了味！”海竹葉“哈哈”大笑道：“藍(lán)雀王已經(jīng)可以戲說戲言，看來，是頑疾已愈！”幽梵起身道：“本藍(lán)雀王若繼續(xù)在這里與仙君‘戲說戲言’，只恐大漠中攜著方葉苜蓿契闊簽的那位，不能得救！”海竹葉亦起身，疑問道：“藍(lán)雀王何以知那人需要救助？”幽梵提醒道：“仙君莫非忘了，仙君也曾飲過沙棗花茶？”海竹葉頓悟道：“莫不是此人亦中八毒碎骨斷筋粉之毒？那鬼丈溫也是你安排的？”幽梵笑答：“鬼丈溫不是本王安排。然，入大漠之人，凡是單行客，多難逃鬼丈溫毒手。我既能感知到契闊簽，便知那人必是中毒之身！否則，他豈會自尋死路來尋妖窟？”海竹葉說道：“八毒碎骨斷筋粉于本仙君而言，毫無威脅；對于凡人，卻是收命的毒藥！還請藍(lán)雀王速往搭救！”“穿過這片花藤樹林，前方有園，便是晴姨所居機(jī)甲園，仙君自先去！”說話間，幽梵化作風(fēng)沙團(tuán)影離開。
海竹葉尋路前往機(jī)甲園，觀園中一應(yīng)陳設(shè)果如神丈溫當(dāng)日所言。不消多述。卻道，得神丈溫相贈另一枚契闊簽的天顏男子，竟是粟苜！
話這就說回荒園孤兒粟苜，并那祖昂等一干軍中人，為尋神丈溫造潛水艙對付酥油江右岸董丁“新天”民軍，扮作游學(xué)士而至西北乾皋大漠。正是雙腳翻山水，兩肩抗霜華，晝夜兼程，風(fēng)塵仆仆，終于探聽得神丈溫所在。這日，祖昂令隨行軍士建好營帳，一半兵士守營，一半兵士同往神丈溫居處。
那一排氈房最右側(cè)豎一面羊皮旗子，黃底漆黑字——機(jī)甲房。手下兵士向氈房外鹿角圍墻中間的鹿角門叩幾聲。一小童頭纏包巾，身穿皮毛衣，掀簾而出，走過鹿角門，仔細(xì)打量粟苜一行，問道：“諸位面生，來此何干？”祖昂上前回答：“我等皆求學(xué)之士，特來拜見神丈溫大師，求教機(jī)關(guān)遁甲之理，還望通傳！”“請候等！”小童轉(zhuǎn)身入帳去。少頃復(fù)出，小童道：“眾位請隨我來！”粟苜一行入內(nèi)，見院中機(jī)甲陳設(shè)，嗟嘆不已。粟苜嘆道：“神丈溫果然身懷大才！這些吊橋、戰(zhàn)甲、器械、機(jī)關(guān)鳥獸之物，讓人耳目一新！”祖昂附議道：“如此奇人能士，屈居在荒漠一隅，實是可惜！若能請出，天下何愁不定，王綱何愁不振？”
小童引一行人于帳中落座，奉茶畢。神丈溫出，慢聲語道：“眾位軍士，扮作文士，來我機(jī)甲房，意在何為？”祖昂、粟苜忙作揖行禮。祖昂笑道：“神士慧眼如炬，我等概不相瞞！敢問，神士如何識破我等身份？”神丈溫打量祖昂，見其微胖低矮，蓄短胡須，耳垂碩大，眼如豆粒卻射靈光，遂啟口問道：“不知這位智囊?guī)煾咝?？”祖昂愈驚，躬身道：“在下祖昂。神士真乃高人，一眼即辨得鄙人真面目！”神丈溫笑道：“一眾入氈帳，你與那俊美小子并肩，其余諸位卻分兩列，有序行于你二人身后，不躥步，不搶言，這絕非游學(xué)之士的隨心散性；小童看座，那諸人卻站立。神某人故知你一行尊卑有序，必是軍中規(guī)矩！至于你，身形并不健碩，必非戰(zhàn)將；目光靈犀，當(dāng)是智囊！”神丈溫掃視眾人，再問道：“只是不知，前來神某人機(jī)甲房，究竟有何賜教？”祖昂贊嘆，答道：“我等是‘碩手大將軍’李汜帳下軍士，因征討董協(xié)、衛(wèi)梁等逆賊，至酥油江，怎奈江水甚急難渡，更兼隔岸賊兵炮火甚猛，屢難攻下。聽聞神士究機(jī)甲通神，特來相求潛水艙，以襲敵之難料，救百姓于水火，報圣上隆恩于萬一！”神丈溫卻道：“現(xiàn)下朝綱不振，奸佞當(dāng)?shù)?。尋常小民，開言遇刀劍，舉動有荊棘。郁保景勝之朝廷已是剩水殘山，怨血流多！董協(xié)、衛(wèi)梁等人被逼舉旗策反，實乃順天應(yīng)人，何故言其逆，又何故勞師動眾討伐？”祖昂對答：“神士容言！朝綱不序，身為臣子更應(yīng)竭誠以正；逆反橫生，既食君祿自當(dāng)視死如歸！正所謂，主尊臣安；主不尊，臣等該當(dāng)赴湯蹈火！故而，李大將軍率眾，弩弓拉弦，刀劍出鞘，沖鋒在最前沿，作戰(zhàn)于第一線！逢此國家多事之秋，正是我等忠臣報效之時，豈能容賊民私藏歹念、妄舉反旗？”神丈溫點頭道：“祖智囊竭誠盡忠，真英雄也！”祖昂再道：“還望神士出援手相助！”神丈溫捋須笑答：“神某人樂得自閑，懶于應(yīng)世外紛擾，請恕推辭不恭！眾軍士不如從何處來，回何處去！”祖昂聽得神丈溫下逐客令，一時窘迫。
卻聽粟苜笑道：“神士一腔才學(xué)，所造機(jī)甲千形百狀，若不惠及萬民，以使廣為流傳，萬一絕學(xué)斷脈，豈不可惜？”神丈溫仔細(xì)打量粟苜，沉默熟思片刻，笑答：“我非愿助你軍兵討伐民兵，實不愿戰(zhàn)火長煙曠日持久，小民徒增悲離而已！”祖昂聽得神丈溫言語中也是憂國憂民、心懷天下，遂趁機(jī)邀請神丈溫入仕，即笑道：“若得神士相教，則平亂易矣！神士若能出大漠、入廟堂，于公，天下之福，君上百姓幸甚；于己，神士更能建立功業(yè)，蔭及妻子。不知神士意下若何？”神丈溫笑道：“神某人久居荒漠，恬淡自得，野性成習(xí)，難當(dāng)大任；況又皓首蒼頭，年邁病潰，不日將辭世！不求甘食美服，只求安居樂俗，落一世無過，焉得希冀功業(yè)？至于拔茅連茹、雞犬升天之事，神某人無妻無子，怡然自悅，了無牽掛，何來蔭及？”祖昂又道：“既神士不愿入廟堂，不如前往皇城，開課辦學(xué)，教授國中子弟機(jī)甲之道，也不枉神士一身絕學(xué)！以神士之才，當(dāng)流傳為萬世師表、百代匠宗！”神丈溫又笑道：“墨海書林深處，俊才賢士輩出！國中百技仙匠車載斗量，何用神某人一沙丘老朽？班門弄斧，豈不貽笑大方？”祖昂聽出神丈溫再拒之音，訕笑道：“神士芝蘭情懷，我等莫及！”神丈溫又道：“容神某人三日，繪潛水艙圖。不過，神某人欲要酬勞，還望祖智囊不吝！”祖昂大喜，答道：“神士只管放心！銀錢報酬，定不虧拖！”神丈溫哂（shěn）笑一陣，命小童送客。
祖昂、粟苜一行出了機(jī)甲房。粟苜說道：“小弟觀神丈溫必非財利之輩，他索要酬勞，定不尋常！”祖昂作答：“我泱泱大國，豈能滿足不了一人之求？當(dāng)務(wù)之急，是得潛水艙以討賊！不論他索要何物，概當(dāng)應(yīng)允，便是要祖某項上頭顱，祖某亦不反悔！”粟苜慨嘆：“祖昂兄果然豪杰，粟苜欽佩！”祖昂又道：“來日便令軍士將所帶金珠珍寶盡皆奉送，量也不難！”一行前往落腳處歇息，不消多述。
卻說三日后，祖昂、粟苜如期而返。神丈溫令小童手捧造器圖本，展陳于眾人面前?！懊钤眨∑嬖?！”祖昂、粟苜覽畢，交口大贊。祖昂嘆道：“神士果然名不虛傳！此潛水艙構(gòu)圖精密奇絕，機(jī)關(guān)武器倍陳于內(nèi)，一覽無余！有此神器，何愁賊民不破？”神丈溫笑道：“祖智囊回去尋匠人照制便是?！弊姘簱]揮手，一行軍士抬上金珠珍寶于神丈溫跟前。祖昂笑道：“承蒙神士費心費力，不辭勞苦，不吝賜此神卷，區(qū)區(qū)薄禮，不成敬意，望請笑納！”神丈溫笑道：“祖智囊舟車勞頓，運來這些上國珍寶，神某人不勝感激！不過，此非神某人所求報酬！”祖昂不解，問道：“不知神士意中何物？”神丈溫捋捋胡須作答：“一人而已！”祖昂疑惑又問：“何人？”神丈溫抬眼，笑答：“你身旁那俊美小子，便是神某人所求！”祖昂大驚道：“粟苜？此人乃鎮(zhèn)南將軍張峰之智囊?guī)?，非祖某所能調(diào)配！”神丈溫甩甩衣袖，鄙疑問道：“君子言出，駟馬難追！祖智囊既應(yīng)允在先，如何臨事又做不得主？”
粟苜又驚又疑，開口直問道：“粟苜何德何能，得神士點名索要？”神丈溫只是大笑，并不作答。祖昂犯難道：“財爵官祿、田產(chǎn)府邸，神士但凡開口，祖某定然稟了‘碩手大將軍’，回奏圣上，賞賜無辭；便是神士要祖某之命，祖某也無躊躇；然這粟苜，祖某實難做主！”神丈溫不語，面色生肅，壽眉微蹙，再次輕捋胡須。粟苜見神丈溫面色不對，忙賠笑道：“既蒙神士指名，粟苜倍感榮幸！祖昂兄回軍營，代稟張將軍，粟苜答謝神士過后，即返回軍中聽用！”“這……”祖昂語未畢，粟苜又道：“祖昂兄回軍便是，粟苜不妨事！料想，神士以粟苜機(jī)靈，另要授以機(jī)關(guān)遁甲妙理亦未知！”粟苜笑對祖昂，又笑看神丈溫。神丈溫亦笑出聲來。祖昂長嘆，引一行收了圖紙離去。
卻道神丈溫領(lǐng)粟苜前去另一氈房。粟苜緊隨，于路相問：“不知神士特留下粟苜，有何指教？”神丈溫掀簾入帳，親自烹茶奉上，說道：“此乃大漠獨有沙棗花茶，與方才小童奉上的別茶，滋味不同。粟苜請飲此杯！”粟苜未知其意，但明白卻之不恭，只得一飲而盡，不刻昏昏睡倒。
待其醒來，已然躺在又另一氈房，眼前盡是機(jī)甲蜻蜓、機(jī)甲螳螂、機(jī)甲雕等，各忙得不亦樂乎！粟苜躺在奇怪的高床上，身上也是爬滿了機(jī)甲螞蟻和蟋蟀，情景與海竹葉當(dāng)日一般無二。粟苜神色驚恐，抖落身上機(jī)甲蟲兒，找到神丈溫，急問道：“神士對粟苜做了什么？”神丈溫答：“你已中了八毒碎骨斷筋粉之毒！”粟苜驚魂未定，怒道：“粟苜與神士有何冤仇，神士竟下此毒手？說清因由，讓粟苜死得明白，否則，粟苜拉上神士，一起墮沉那萬惡不超之域，陰司地府，也做個伴！”神丈溫遂將沙熾窟經(jīng)歷盡述于粟苜。粟苜聽罷，悲憤難耐，捶胸頓足，狠狠道：“本以為神士乃隱世遁跡、修行絕學(xué)之高人，與那絲毫塵事不相干，不曾想，竟是這等雞鳴狗盜鼠輩，為一己之舊事，歹心害我粟苜無辜！”神丈溫卻笑道：“忠人之事，不得已而為！去是死，不去亦是死，你何不一搏？”粟苜哭笑不得，答道：“我一凡人，前去妖窟，便連全尸都難留！不若回軍中，橫死疆場，尚能立個忠勇碑牌！”神丈溫?fù)u頭道：“你不前往沙熾窟，也難活著回軍中，你只剩不過兩日時間！”粟苜聽罷，心想：“我雖四柱純陽，不懼一般鬼卒，可那漠毒王聽起來，竟比丹鶴妖更厲害，我如何能敵？”他坐臥難捱，正如背有芒刺，胸前錐扎，進(jìn)退不能。他抓耳苦嘆道：“我粟苜悲梗斷蓬，真是多磨多難，舉步維艱，一災(zāi)過后一重險！倒是生無可戀，死卻是憾！”神丈溫笑道：“幾日前，神某人平生所遇第一位堪稱天顏的男子，名海竹葉，乃一文弱書生，善丹青繪作，如你一般年紀(jì)、一般境遇，卻不似你這等怯弱。他言：‘世事之難，難于止步不前，若能勇敢踏出第一步，未必不能如愿！’他欣然前往，求生機(jī)于萬一。你卻不愿一試，空負(fù)這身好皮囊！”粟苜聽罷，靜默須臾，而后問道：“所言不虛？”神丈溫答：“不虛！”粟苜嘆道：“只恐那海竹葉早已成為漠毒王腹中鬼！不過，他一書生尚意氣風(fēng)發(fā)，粟苜乃一軍士，又豈可畏縮，落于人后？他所言也在理。也罷，解脫之后換超然，縱使死于妖腹，也圖個無怨無悔！”神丈溫于是取出另一契闊簽，說道：“第一枚長葉浪花簽，正是贈予海竹葉；此枚方葉苜蓿簽，當(dāng)贈予你。你系于腰間，行于荒漠即可?！彼谲俳舆^契闊簽，見那簽身碧光奪目，乃四葉苜蓿草紋案，長約兩寸，葉柄系一金穗，自苦笑道：“此簽之形，合我之名，注定屬我之物！看來粟苜這番劫數(shù)，竟是躲不能躲！”粟苜無奈將卷簽系好，長嘆上路。
行不多時，天象驟變，層云蔽日，塵沙彌漫。粟苜心想：“這惡風(fēng)毒沙起，必是妖魔出沒之兆！”此時的他，苦笑難禁，自嘆：“本想取得功名后去找滄瓊，孰料我粟苜，殘生今日沙中休，葬于妖腹志未酬！”不覺中，他已被卷入風(fēng)窩，目眩神迷昏昏睡。
再醒來時，粟苜身處沙熾窟機(jī)甲園，躺在一張睡椅之上。這睡椅卻不尋常，四只腿腳于各處游走。原來，是海竹葉貪玩，正手持機(jī)關(guān)旋鈕操運不停。粟苜見這番情景，并不驚奇，只是哭笑不得，嘆問：“漠毒王！既捉了我，不剝干洗凈飽餐，卻這般戲耍為何？”海竹葉聽這話語，故戲言道：“本毒王正欲將你戲耍興盡之后再慢慢享用！”他且說且繼續(xù)操運機(jī)關(guān)旋鈕。便見那睡椅奔跑更快，離地飛起半丈高，卻突然從中間一道隙裂開，將粟苜跌落在地。海竹葉自顧開懷大笑。粟苜四腳朝天，哀嘆自語：“不給個痛快而這般侮辱，果然是妖孽！”
此時，幽梵、拋書、晴姨、白眼狼和小蜈童，皆于機(jī)甲園茶亭中歇茶。晴姨笑對幽梵道：“海竹葉仙君看似溫文儒雅紳士郎，骨子中卻是個頑淘童子！”幽梵笑嘆：“身為仙君，終日以他人生命為生命，以師父命令為指令，難得有這一處，能讓他做回自己，盡顯童稚兒頑淘脾性！”晴姨笑著起身，手扶亭欄喚道：“二位公子，何不過來品茶？”
粟苜狼伉（kàng）爬起，拍拍衣衫，徑自循聲走去。海竹葉收住機(jī)關(guān)旋鈕，抬手一施法，將粟苜往自己臂彎中一拉，而后松開手，且與其并行，且側(cè)目打量，笑道：“生得仙骨挺拔、眉眼有神，也算是一個俊郎，只是你這膚色要暗深粗糙，不如本毒王白凈細(xì)膩，論天顏，你其實不夠！”粟苜鄙視作答：“你知幾何？這是我軍旅生涯奔波苦，略曬黑了些。想當(dāng)初在廩虛觀修道時，十里八村沒有比我更英俊的！更何況，男兒正該粗獷豪邁嘯長空，做什么白凈細(xì)膩偽嬌娘？”海竹葉笑道：“憑你酷壓遠(yuǎn)近鄉(xiāng)里，放眼三界九皋，帥過本毒王的卻不多！”粟苜“哼”了一聲，悠悠仰面嘆道：“我勸天公抖一抖，把這丑的快拉走！我向天公求個情，留我?guī)浀男胁恍校俊倍?，他瞥了一眼海竹葉，再道：“六合八極，我卻正是帥過你！”海竹葉先是驚笑，繼而乜（miē）著眼睛斜看粟苜，故作陰聲問道：“你敢這樣跟本毒王說話，不怕我吃了你？”粟苜冷笑道：“你，不是漠毒王！聽神丈溫說過，有個年紀(jì)與我相仿的海竹葉，前幾日先到，料得不錯，便該是你！你尚能好好地耍嘴弄舌打油腔，我又何懼之有？”
說話間，二位進(jìn)茶亭。見有妖有人，有花容女子，有和氣嬸娘，粟苜心中并不懼，只道：“誰愿一解我惑？”他方要落座，卻被海竹葉從他身后輕施仙法，一把又?jǐn)堊?。海竹葉笑道：“其中曲折，你無需知曉，只需報上名來。本毒王可不愿自己腹中之餐無有歸名！”眾位皆笑。粟苜道：“粟苜是也。你，不是漠毒王；你，必是海竹葉！究竟哪位才是漠毒王尊駕？粟苜此來，求借圣血一滴，以克八毒碎骨斷筋粉！”海竹葉卻振振有詞，接道：“正是本毒王吃了海竹葉，才化作海竹葉的模樣。你只要入我腹中，毒自可解！”粟苜大驚，似乎又信，似乎又疑。晴姨忍不住笑道：“堂堂仙君，莫要欺一凡人！”而后，她添上兩個茶盅，倒?jié)M茶水。幽梵刺破手指，滴血于一茶盅，交給晴姨。晴姨遞于粟苜，介紹眾位，陳述緣由道：“是海竹葉仙君恩加于王上，王上為報其德，這番不傷你，否則，你早入膳堂。故而，粟苜，你一要謝仙君，二要謝王上！”粟苜大喜道：“萬謝仙君與王上！”他將茶水一飲而盡，心中警惕：“此地畢竟是妖窟，逗留太久，只恐生變，既然毒已解，不如尋個由頭，趕早抽身！”于是，他笑道：“粟苜心事也了，則不合多擾，且粟苜投身軍旅，身不由己，需當(dāng)回軍，助戰(zhàn)討逆。未知何時能送粟苜回來處？”幽梵笑道：“有一物，還請奉還！”粟苜一愣，問道：“何物？”幽梵回答：“方葉苜蓿簽?！彼谲龠B聲賠笑，解下腰間所系契闊簽奉上，說道：“物歸原主！”
此時，兩枚契闊簽皆在漠毒王幽梵手中。她執(zhí)簽相看，兩枚契闊簽相對煥發(fā)異彩。幽梵嫣然一笑，說道：“鏡水上仙曾言，此二物可蘊生兄弟情誼。你二位正是因此結(jié)緣，海竹葉仙君又救粟苜性命，我觀你二位脾性甚為投合，何不以兄弟相稱？若愿意，此二簽，便由本王之手，正式贈予你二位！”一眾聽罷皆稱好。海竹葉笑道：“我自誕生以來，知有宿命，年歲漸長，愈發(fā)謹(jǐn)小慎微，少有閑樂。今日遇粟苜，談笑甚歡，冥冥之中似是緣，若能以兄弟相稱，不亦美事一樁？”粟苜道：“我一凡人，無親無故，孤苦漂泊，萍蹤浪跡，今幸得仙君救助，無異于再生父母！我與仙君，更是言語投契，志趣相合，正所謂‘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己一個也難求！’果能以兄侍之，粟苜求之不得！”幽梵再笑道：“似乎天地造設(shè)，特立巧緣，我沙熾窟恰有一‘金蘭居’，一直為空室空堂。”幽梵轉(zhuǎn)而看向晴姨。晴姨笑道：“老身明白！”晴姨遂動身將金蘭居打掃干凈，于堂上擺案設(shè)香。
海竹葉、粟苜于金蘭居締結(jié)金蘭之契。海竹葉笑道：“聽聞，凡人義結(jié)金蘭，總有一句誓詞，叫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怎奈，我海竹葉為仙君，少說也是千載壽數(shù)，粟苜卻為凡人，想要跟我同日死，卻不容易！”粟苜聽罷大笑道：“不求與兄長同死，只求與兄長紅塵共樂！”海竹葉再大笑道：“世事多難料，不過也未必，或許海竹葉就是命短早夭，恰恰就活了粟苜同樣的年紀(jì)！”粟苜不樂道：“粟苜不要這句誓詞，而要海葉兄長福壽無疆，長生無極！粟苜百年之后，兄長閑來無事，去到陰冥司殿里與粟苜之魂敘敘舊，也甚好！”說得海竹葉又大笑一通。卻聽幽梵笑道：“粟苜若想得長生，并非無法?！?p> 正是：群黎修得自生法，存于三界各有道。
畢竟，幽梵想出什么法子？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