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不眠,第二天,江瑚掛著兩個黑眼圈,卻滿臉喜色又去了樵翁家。
樵翁當(dāng)然在家,似乎在準(zhǔn)備某些工具……
見樵翁準(zhǔn)備工具,江瑚便問:“樵翁,今日還要上山砍柴么?”
樵翁道:“今天不去,眼看要入冬,過幾天進(jìn)山燒炭,多備些過冬之物?!?p> “難得見到小友面有喜色,可是有什么好事?”
今天的江瑚確實是有了些活人氣,平時他都是死氣沉沉,垮著一張臉。
江瑚笑笑,道:“昨日進(jìn)山砍柴,樵翁那些話我想明白了一些,可還是有很多不明白的,所以今晨趕著過來問問樵翁您?!?p> “哦,小友不妨先說說明白的?!遍晕贪呀饕搅宋菖锵?,坐下來聊。
江瑚這才說道:“昨日,樵翁說‘道’,說的是山中之道,砍柴之道。”
“因那片老榛林生長時間已久,每顆榛樹都已經(jīng)活到了盡頭,外表強(qiáng)壯,內(nèi)里腐敗,就算不被砍回來燒火,過不久也會腐爛在山里,既然它已將要消亡,不如物盡其用,砍回來燒火。所以當(dāng)砍則砍!”
“再一說,腐敗老榛林已經(jīng)阻擋了根莖下幼苗生長,當(dāng)它腐敗腐爛后,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消化,這段時間地下榛樹根須幼苗生長必定還會受阻。所以樵翁把老榛柴砍掉,今年一場雪下,來年開春新的榛樹幼苗便能茁壯成長,省去了等待腐敗老榛樹腐化的時間。樵翁幫助這片榛子林去舊迎新,這便是樵翁與山里的‘道’?!?p> 昨日,樵翁也說了,他要是把那片年輕的榛子林砍了,來年他去哪兒找榛子吃去。
可是,江瑚又茫然,說道:“只是我不太懂,樵翁這些話,是不是還另有所指,所謂我有我道基石,當(dāng)砍則砍,另外的意義又是什么?”
這是江瑚想了一個晚上也沒有想明白的事,他知道,樵翁是想開導(dǎo)他,想要引他入道,山里的道,砍柴的道,一個大活人別總是死氣沉沉的。
但到底是不是有另一層意思,江瑚暫時想不到。
“呵呵呵……”
但,樵翁只是笑,笑的很開心,開朗。
“小友不必再想了,昨日我不過是看你頹廢喪氣,年輕人怎能如此,給你找些事情做,把我砍柴砍了十幾年才弄明白的道理告訴你而已,你能一夜想明白山里和我之間的道,這就夠了。”
“重要的不是道理有多深,而是在你弄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你自己會不會感覺到開心。今晨你喜氣洋洋的來找我,開心不就好了,何苦自己找不開心?!?p> 江瑚不自禁揉了揉鼻子,平日里自己確實很喪氣,沒像現(xiàn)在這樣開心過。
樵翁的話確實有道理,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頓了頓,樵翁又說道:“年輕人,看你這么苦惱,把每件事情都想那么深,要不咱們今天就來聊聊,世人皆求的長生不老道,如何?”
一聽這話,江瑚更驚訝,樵翁平時隨和的很,難道也對長生不老執(zhí)迷么?
要知道,此界的俗世人,為了求長生不老道,那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江瑚游歷各大陵墓,便在墓中看見了不少邪毒法子,那與五毒教的地獄比,不遑相讓。
江瑚皺眉,他本已打消了像俗世人那般執(zhí)迷不悟,可現(xiàn)在再提長生不老道,他這心里實在不是滋味,更加不想談。
可是,樵翁不管江瑚怎么樣,自顧問道:“小友認(rèn)為,長生、不老,可能稱之為一道?”
你覺得能嗎?
忽地,江瑚尤為震驚,求了兩年多時間的長生不老道,他卻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長生是長生,不老是不老,這到底是一道,還是兩道?
江瑚只能搖頭,不做聲,這時才明白自己居然是個笨蛋。
長生就是不死,生死很好判斷分別,可是一個人長生了,他就能不老么?而一個人一生不會老,那他會不會死?
長生,不老,這豈非是兩種道。
樵翁又道:“長生之意不難理解,無非就是死不了,就像這天這地一樣長久,一直存在下去??墒侨说膲勖K究有限,萬事萬物的壽命也有限,時間長短不一,所以說若有對比,天地最長久,其余事物則有長有短。”
“長生,到底有多長才能算是長生,而后人要與樹木比,又要與山石比,最后便想要和天地一樣長久,這豈不是妄念?!?p> “小友以為,我這話中之意如何?”
江瑚只是沉默的想著,半天才開口,道:“人若是與花草比,反之如是。人,已然長生!”
人可生育,留有后代傳承自己的意志,但每個人畢竟都是個體,你不是他,他不是你。
而花草枯死后,留有根莖,即便再生也已面貌全非。
這人和花草,除了壽命長短不一,豈非是一樣的么?
這個比喻不好,可能不夠好!
樵翁又道:“若是人與人比,如何長生?”
不等江瑚思考回答,樵翁便自顧說道:“人與人比長生,不在其形其身,而在其意其神。形便是人的外貌身軀,意與神便是人的意志精神。”
“人活三四十歲而亡,與人活百歲而亡相比,前者,留其精神志向,名著名作予后世他人學(xué)習(xí)傳承??珊笳卟贿^一山中老翁,所留不過子孫一二,念其名,與皮囊一具。”
“小友覺得,這前后二者對比,哪一個才算是長生?”
問完,樵翁又問道:“我再問一句,若此二者為一人,在世是否已長生,亡后又是否得長生?”
樵翁問的這些問題,江瑚沒有辦法回答,因為他想到另一問題;在時間長河中,天地長存,卻有變。人在世親口傳承自己精神意志,他人豈能完全繼承?而亡后留典籍予后世,其中精神真意是否也會變?變了,那還算是長生么?
“一切都會改變的,就連日月,天地也在變化。若沒有變化,它們又從何而生?”江瑚只說了這一句話,一句就夠了。
“呵呵,好!”樵翁笑稱,又道:“既然說到了變化,我們還是回到人本身,就從人出生之時說起,人在不斷的變化,無論神、形都在改變,既然有變化,就一定有損耗,有損耗若無補(bǔ)充,人自然就死了。但有了補(bǔ)充人就能活,反之亦然,補(bǔ)充太過火也會導(dǎo)致死亡。”
“所以小友可明白,自己損耗了什么,又要如何補(bǔ)充?補(bǔ)充是否已過火,又要如何損耗?”
之后,兩人陷入了沉默,江瑚在想,樵翁也在想。想,就要沉默、安靜。
“長生在于損補(bǔ),但人壽畢竟有時限,以損補(bǔ)延長,可稱為長生。”江瑚茫茫然言語,后又補(bǔ)充,道:“何時亡,便是長生結(jié)束時,有生有死才是長生,而非永生,天地如是!”
“好!”樵翁又是一聲好,說道:“小友,既然已經(jīng)知道何為長生,再聊聊不老如何?”
雖然是在問江瑚,樵翁卻已經(jīng)說道:“不老,不老……”
“不老之意究竟是在于,一人之貌態(tài)不變,是不老?還是以一人之意志不變,是不老呢?”
樵翁的話是在問自己,自然也問江瑚。
江瑚只是看了看樵翁,想到了這位老人家的年齡,如今心態(tài)。
再自審自查,看看自己如今的心態(tài)變化……自己是否能像樵翁這般,令心態(tài)永遠(yuǎn)保持不變的恒定狀態(tài)?
要說,一個人能把自己的心態(tài)保持在一個不變的恒定狀態(tài),那實在是扯蛋。畢竟人是有感情的,被七情六欲所左右,心態(tài)怎么可能永遠(yuǎn)不變?
忽地,江瑚忽然想起了道教那一篇經(jīng)典《太上忘情篇》。忘情?何為忘情?忘情非無情,而是有情而忘,不動情,心態(tài)豈非就是恒定不變的?
江瑚說道:“我認(rèn)為真正意義上的不老,應(yīng)該是后者。只是……”
后面的話,樵翁幫江瑚說了出來,道:“若一個人的意志心態(tài)永恒不變,豈不是太死板,太古板了,這樣的人還能算是人嗎?與長生大道的變化,損補(bǔ)之道,豈非是背道而馳?”
“若一個人的心志永恒不變,這人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
沉吟了一番,樵翁似乎也才想通順,說道:“一個人的心志,應(yīng)該像是天秤,當(dāng)人受到外物影響,心志應(yīng)該發(fā)生不平衡的變動,這才能算是一個人。但是,等到影響心志的事情過去,結(jié)束了,心志要恢復(fù)平衡,一如既往,這才算是一個真正的人,完整的人,不老的人。如此不老之道方才能與長生損補(bǔ)之道相合?!?p> “而也正因此,人要分善惡,要分很多東西,但也要維護(hù)好自己心中的天秤,心中天秤若崩壞,人心志就會老,老而衰,衰,心也就死了?!?p> “只可惜,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不平衡之下,失去了重心,導(dǎo)致心中天秤損壞了,才會被各種情感、妄念左右,而無法回歸平衡,平靜?!?p> 又沉默了一會兒,兩人目光直直對視,樵翁問:“小友,你自審自問,自己心中的天秤是否平衡,或許該問,是否還完好?”
被這一問,江瑚不自禁慌亂,慌亂后便是憤怒!
他是修道之人,道心自認(rèn)堅固,可是被樵翁這一問,江瑚的道心便已千穿百孔,魔障自生。
江瑚猛地站起身,便要發(fā)怒,便要聚力,殺死這個亂自己道心之人。
可是,天地間什么也沒有,他自己那呼風(fēng)喚雨的本事似乎也沒了。
這時候,因為無法凝聚任何力量,江瑚不禁感覺自己很虛弱,虛弱到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想立刻倒頭大睡。
后來,江瑚每每想起這件事,都后怕不已,他知道自己心魔已生,當(dāng)時若是出手殺了亂自己道心的樵翁,那他就真的要被心魔所控,此后不知道要變成什么樣子。
“還好,長生道界什么都沒有,我自身力量也消耗小半,當(dāng)時沒有第一時間凝聚起力量來。否則,這次心魔之劫,怕是度不過去了。”
自知心中有魔障,江瑚當(dāng)然是要查漏補(bǔ)缺,斷念斬魔。
他立刻盤坐在地,忘我尋他,自殺魔念。
當(dāng)江瑚醒來,樵翁已經(jīng)不在,天色也已黑暗,滿月疏星,正是好夜!
“哈哈……”看著屋棚外的夜空,江瑚笑了,他真的很想立即就去感謝樵翁,要不是他引自己尋知心魔已生,江瑚真的很懷疑,有朝一日自己會不會死在這里。
他又不禁想:“心魔是何時出現(xiàn)的呢?是在與花藍(lán)咫離別時?還是在到達(dá)此界,自知無法離去時?”
或許都是吧!
修道之人的心魔一生,很難自知,若無他人,外物引度,當(dāng)自己察覺時,一切便都晚了。
江瑚很慶幸,自己能遇到樵翁這樣的人,實在是沒有比自己更幸運(yùn)的人了。
但他知道,樵翁年歲太高,剛剛肯定是被自己嚇壞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休息去了。
江瑚回到竹林小屋,又穩(wěn)固了自身后,開始想樵翁所說,長生損補(bǔ)之道,不老心秤之事。今日既然已經(jīng)知道如何修補(bǔ)自己,江瑚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
只是,又是一夜不眠。
第二天,還不等江瑚行動,樵翁便來找他來了。
天不亮,還是灰蒙蒙,竹門被敲響,只聽:“不知,小友可還在么?”
江瑚去開門,把這位好鄰居,好朋友讓進(jìn)了屋里。
“原來小友還在,我當(dāng)你已走了?!?p> 江瑚不明白,道:“呵呵,我又能去哪里,樵翁請坐?!?p> 樵翁進(jìn)屋,坐在還是他給江瑚編制的竹椅上,又道:“昨日見你突然暴起,變得兇神惡煞,可是把我嚇壞了。但后來又見你坐地,如老僧入定,我便知道小友必定有所感悟,今晨不見你人,自然是當(dāng)你已離去?!?p> “去了想去的地方?!?p> 江瑚家里寒酸的很,無糧無水,也只能笑笑坐在一邊,道:“我確實是想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可奈何??!”
現(xiàn)在,江瑚除了嘆氣,真的無可奈何。昨晚想了一夜,他已經(jīng)明白此界大道不在天地之間,而在自己身上找。
只是,他還沒找到……
可,樵翁驚訝道:“小友不是已經(jīng)有所感悟,為何不能去?”
“這……”江瑚也想解釋,把自己的事情說明白,可他確實不知道怎么說。
“走,去我家吃點(diǎn)早飯,慢慢聊。”樵翁熱情把江瑚請去了自己家。
吃過早飯,兩人坐定,江瑚才把感應(yīng)不到道碑,就沒辦法離開的事情,變著法兒的解釋清楚。其中的不可思議,江瑚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聽完,弄明白江瑚的事,樵翁卻來了一句:“道之基石在我手,當(dāng)砍則砍?。 ?p> 江瑚傻愣,不明白樵翁怎么會說起這話來。
見江瑚還是不懂,樵翁也不糾結(jié),問道:“再有兩天,東西我已準(zhǔn)備差不多,小友可愿辛苦,隨我進(jìn)山燒炭?”
江瑚考慮都不考慮,答應(yīng)道:“當(dāng)然,我還想聽樵翁說說這山里的道兒,日后我應(yīng)該也要做個樵夫,好換些米油,畢竟人活著不能苦了自己,要是太苦就活不下去了?!?p> 人生若只有苦,你還愿意活嗎?
這兩天,幫著樵翁準(zhǔn)備進(jìn)山用的工具,江瑚的心境才慢慢的恢復(fù)了過往那般,整個人的狀態(tài)就像是朽木逢春,煥發(fā)出了新的枝芽。
一個人的新生是什么?每個人的死寂狀態(tài)不一樣,新生也不一樣。狀態(tài)很奇妙,誰又能說的出來呢?
進(jìn)山燒炭是個辛苦活兒,選木,砍伐,堆砌土質(zhì)悶窯,點(diǎn)火后要時刻控制火勢,一連十幾天,才能燒制足夠過冬用的炭,然后再把炭運(yùn)回家,保存。
這一轉(zhuǎn),冬天的雪便已來了。
第一場雪下的很大,它似乎就是要告訴你,我來了,你們可給我藏好了,要是把自己凍死可別賴我。
竹林,看雪,屋里燒著山外城里買來的煤,江瑚不會再傻傻的站在雪里,就算這位情人很美,他也不會再干那么傻的事。
竹杯里是茶葉水,綠茶,熱氣騰騰,這樣的天就該這樣享受生活的美好,無論多么窮困潦倒,都該好好的享受,一次也好。
“道之基石在我手,當(dāng)砍則砍!”
自那日與樵翁談?wù)摵螢殚L生,不老道,知道了長生在損補(bǔ)循環(huán),江瑚便進(jìn)入了一種奇妙狀態(tài)。
雖然,他仍感知不到大道道法之力的存在,但他知道自己已用一種詭秘的方式入道,道很長,所以是長生大道。
而這些天,他也將自己心里那桿破敗的心秤修補(bǔ)好,所以才能恢復(fù)過往那般心態(tài),這才是真正的不老大道。
江瑚的狀態(tài)正如樵翁送給他的這句話,“道之基石在我手,當(dāng)砍則砍”。他已抓住了那天進(jìn)山砍柴時沒有抓住的感覺,正因此他覺得自己可以走了,但是還不能走。
“既然來了,總要留下點(diǎn)東西,只是那幾本游記可不夠,畢竟此界無道,道在己身……”
游記;自,隱居深山,偶遇老翁,比鄰而居,幾番交談,自被點(diǎn)醒……
此界之道,不可外求,亦不向內(nèi)求,當(dāng)向己求,正如“道之基石在我手,當(dāng)砍則砍!”……
道已在身,江瑚自然是,當(dāng)去則去!
……
這一日,冬雪有消融之景,樵翁自覺很久沒有見過自己那位小友,然后便去了江瑚家里。
“哈哈哈……”
只是,當(dāng)樵翁看見竹屋里只留下了一屋的游記,卻沒了江瑚的人影,樵翁只是笑哈哈的,自語道:“小友已去,我何苦憂愁?!?p> “唉,只是日后無人與我對話,又只能與飛鳥小獸交談,確實有些寂寞,出山如山又太麻煩,畢竟我也是個一百零七歲的老人家了,比不得小友瀟灑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