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于纖,犬吠在陌,薄霧匿于日影;鳥叫于林,獸嘶在山,暗夜消自晨光。忘生河似睡未睡,鹿伊縣將醒未醒。
話說那不立山旁藥鋪里一夜未睡的老郎中,躺在床榻上,雖作休憩,而這一夜無眠后卻是筋骨盡勞,一臉倦容。
小姐李瑤離奇失蹤,只得從小史官口中得到一絲線索,如今生死未卜;那哥哥李逍尋妹妹心切,未經(jīng)周全之準備,便搖船而上出了西關(guān),現(xiàn)在安危不知。
夜深人倦之時,老郎中也曾幾度試圖睡去,似夢還醒之間,卻總依稀聽見李瑤的笑聲,看見李逍的身影。那笑聲,天真爛漫,卻又戛然而止,轉(zhuǎn)而變成傷心的哭泣;那身影,清晰熟悉,卻倏然恍惚,再看時已衣衫帶血,傷痕累累。欲睡還驚,幾度往復(fù),老郎中已不敢再睡。
昔日舊畫面,錯亂鋪眼前,老郎中在最終確信自己今夜將無法睡去后,竟巧妙地找到度過黑夜的方法。身體一動不動,只有干澀的眼球在熬煞發(fā)黑的眼眶里來往穿梭,他的腦袋里恍若伸出了一雙思念的小手,耐心地把逝去的日子一幅幅理順。
舊主人當即涌上心頭。
那時莊夢已傷心,不堪眾人之輿論,舍夫棄子,投了忘生河。在鹿伊縣禿石前,李覓篤定了老史官之言——“跳河而不溺,隨波反逆行”——確信莊夢還活著。他滿腹悲戚,望向忘生河,目光堅毅,身未動,竟已滿身風雨。
李覓離去那年,老郎中尚未束發(fā)。訣別之日,瘦小不堪的老郎中也曾跟隨在李覓的身后。那背影竟慢自清晰:他望河似癡,恍如隔世;而當他決定要走之后,便再也沒回頭。
事實如所述,而今卻不同——老郎中目送舊主人,他一步一步走向河堤,威風凜凜,盡是風骨,卻在逼近忘生河之時猛然回頭,眼里盡是責罰!
橫在床榻上的老郎中,眉頭一皺,僵硬的身體不由一縮,甚至不情愿地勾想起垂髫年紀里曾受到過的種種懲罰:
一日清晨,他于宅院門前拾得一玉石,形狀似心,奇巧無比,甚是喜歡,遂藏于布衣。后竟不知如何被李覓發(fā)現(xiàn),因被疑是偷盜,而枉吃了一頓戒尺。其曰:“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是免他人之顧慮;路上不拾遺,拾之而不昧,才增本我之德行?!逼涞烂舶度粻?,高山仰止姿,令人望洋興嘆,遙遙乎不可及。垂髫含淚,疼痛于掌擇日退,家訓(xùn)在心永相銘。
一日傍晚,他見鄰舍老翁提水佝僂如山羊,便沖其“咩咩”學(xué)樣。不想那記仇的山羊竟偷偷告狀,遂受舊主人一頓訓(xùn)斥。其誦“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搖頭晃腦,數(shù)遍不止,直至那頑皮垂髫張口能誦,熟記于心。
蹉跎光景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垂髫數(shù)載,恍若須臾,以訓(xùn)話見多,而吃戒尺為少。
戒尺和唾沫于老郎中眼前交錯,在梳理之中,他竟不自知地悟出了舊主人曾反復(fù)吟誦的箴言。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贊嘆造物主的精心安排,感懷造化的神思巧妙。
塵封的畫面受到思念的召喚,便從那厚厚泥土中慢慢顯露,它于河水中滌蕩,而最終浮出水面:那是一個泛黃的竹籃,一嬰孩兒正躺在里面望天。天上白云只幾朵,望復(fù)望,竟不知,他在天上,是水里白云在相望。
竹籃不復(fù)動,白云隨水游。魚似天上燕,鳥似水中舟。靜默須臾過,飄搖已復(fù)久。直至李覓攔住了嬰孩兒,竹籃才重新回到水里,白云才再次回到天上。
嬰孩兒身掛紅布兜,躺在竹籃里,張牙舞爪,顧盼東西,卻在望見李覓之時驟然安靜下來。他眼睛眨眨,盡是澄澈。
那時李覓尚未束發(fā),但在其父李宗的影響下,耳濡目染,自幼習(xí)道,又因天賦異稟,遂青出于藍。十三歲那年的一天,李覓偶然開悟,憑借“坐空”一舉摘得鹿伊縣第一道師之名號。
李覓盤腿坐空,望向那嬰孩兒時,一臉平靜。他并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孩子,直至看見那紅布兜,他的心中才有了答案。
答案的產(chǎn)生直截了當,人類對于丑有著原始而本能的抗拒。
李覓深知自己并不喜歡那嬰孩兒,它甚至引起了他身體與感官的不適。然,“救死扶傷”、“扶貧濟世”等家訓(xùn)倏然響徹耳畔,其父李宗昔日里諄諄教導(dǎo)浮現(xiàn)眼前,一番自省,遂將其帶回家中。
李宗那時正在庭院之中參道,席地而坐,一臉祥和,但見到那籃子之后,竟稱臨時有事,慌手忙腳,踱步出門,而吐于牛棚外。
父子二人都不喜歡那嬰孩兒,卻又困于自我之家訓(xùn),而不得不將其留在家中。
李宗??浯藘海唬骸拔骞倬闳?,多少是有一番人兒樣”;李覓也多贊嘆,說:“其橫空出世,到底可養(yǎng)大來灑掃?!?p> 父子二人雖日日見面便夸贊此兒,但彼此心中又深知,此乃自欺欺人,亦非長久之計。
一日,李宗靈機一動,欲以其貌做文章,對李覓說:“此兒生得別致,眉宇之間,盡是我兒小時之容。你若想知自己嬰孩之時的模樣,看此兒便知。”
李宗懷抱嬰孩兒,而盡看遠處;盤捋須發(fā),看似愜意自得,實則是為遮那嬰孩兒臉。
李覓眉頭抽搐,怒又不言,片刻思忖,才展袖發(fā)聲,曰:
“覓之生于精巧,一半多之功要歸于吾父。爹對此兒之喜愛,肉眼可見,歡愉之色,日日堆表。覓見此兒,更是高興,兒時常聽人贊嘆,夸覓之容與爹無異。今,覓見此兒,是看自我,亦是復(fù)看吾父。赫赫?!?p> 言畢,四目相對,窘迫滿屋。聲歸寂靜,而落于沉默之中。日子稍久,而多體會,每一聲言不由衷的夸贊,皆是自我之羞辱。
四處尋奶之事說來窘迫,一哭便得天下奶,大可不提,倒是那父子二人日夜難寐,茶飯不思,竟一日日憔悴下來。
李覓心疼其父,想其何等健碩之人竟為這丑兒操碎了心,茶飯難進,如今竟已瘦骨嶙峋。
一日,對其父曰:“村北頭裁縫鋪王氏,前些年喪夫,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生活寂寞,日子清苦;但其為人勤勞勇敢,尊禮重道;前些日子,丑兒多哭,曾幾番與她求奶,每每飯后,還贈我等瓜果,無不透露出對此兒之喜歡。你我尚有大道之未修,日月如梭,一消磨便是白頭——何不將丑兒托與王氏,焉知對其二人不是一件福事?”
其父李宗答:“一丑不修,何以修天地?把丑兒留在身邊,便是對你我最大的修行?!毖援?,欲捋須發(fā),竟已禿然。低頭欲看,復(fù)見丑兒,竟又吐了。
事與愿違,王氏最終未得丑兒。
所謂孩胖知奶勁,日久見人心。李宗餓死之后,除卻崇道之徒,那王氏竟也一同參與了李宗的善后之事。那之后,李覓一邊修道,一邊帶著那丑兒四處尋奶。趕逢奶牛煩躁之際,四處求奶未得之時,那王氏總能拔刀相助,一笑百媚,容光煥發(fā),遂救丑兒于饑腸轆轆之中。
然,凡此種種,皆是丑兒一歲前之光景,過眼乳汁,已是無從回憶。
丑兒兩歲之時,王氏于夜而立。李覓偕道眾為其善后。不立山旁墳冢地,李覓據(jù)老史官之言,將其葬于王氏一旁。那時丑兒已知悲歡之氣,而不得生死之意,見眾人陰郁,便問其主人:“老爺,所葬何人?”
李覓回答,曰:“是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