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行家少，這樣的地方混子就特別多，如果他們是外國人的話那就更不用煩了，走到哪里都是如魚得水。他們是想寫作但沒寫成功的作者、想出書但沒出過的出版商、想審稿但面試沒通過或者應(yīng)聘了又辭職的編輯、想研究但是成果出不來的老師、想搞研究但是進不了門的評論家、想拍電影但是一分錢掏不出來的導(dǎo)演，是專業(yè)人士的未完成形態(tài)。這類人表面上不容易見到，其實絕對數(shù)量遠超科幻圈子有名有姓者總數(shù)的幾十倍上百倍也不止。他們是真的喜歡科幻，真的喜歡這一行，但是他們真的也是沒有能力去把事情做好，那么他們難道沒有資格參加這個圈子的日?；顒訂?？他們有權(quán)參加。想要參加活動的欲望，和想要把科幻寫好搞好的欲望是兩碼事。我們參加圈子活動有助于振興這個圈子，但我們參加的那些活動跟我們文學(xué)水平的提高沒有關(guān)系。我了解的所有一切作家包括科幻作家，他們所有的代表作，都是在他們最痛苦最不舒服的時候?qū)懗鰜淼?，沒有例外，誰敢說“有”，那說明誰根本就不懂文學(xué)，分不清小說最基本的好壞差別。
對一切邊緣的、失敗的、又想?yún)⒓尤ψ踊顒拥娜藖碚f，玉總是天使，是上帝。圣誕節(jié)期間，他拓寬了自己的征討范圍，決定向全社會所有想?yún)⒓釉h的人都發(fā)出邀請。順帶他還又搞了一回營銷，說是當(dāng)天將會有一個改變中國科幻版圖的超新星級大新聞，從平安夜開始，每天讓公眾號倒數(shù)計時，制造懸念，讓圈內(nèi)人到處傳流言擴散八卦。這個圈子流言太多，大家喜歡傳，這手段棒極了，我懷疑很可能是馬爾丁幫玉總策劃的。玉總還會干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來呢？不少從業(yè)人員開始暢想了，其中有一部分是真心的，但多數(shù)是玉總手下那群人搗鼓出來的營銷：把科幻作家送上太空，把中國科幻作家送到月球上，組織出一批人類首次在太空中寫出的科幻小說，或是人類首次在太空中拍攝的科幻電影？
馬爾丁總是最夠義氣，圣誕節(jié)之后他發(fā)微信跟我長談，說玉總準(zhǔn)備把今年這次元旦的活動搞得熱熱鬧鬧的，要史無前例地?zé)狒[。他讓我到時候一定要去參加，說這是轉(zhuǎn)達玉總的意思。
我說我不想去。我確實不想去。我打算在元旦之前盡快把手頭這本書寫完的，除了這件事之外，我腦子里面能裝下的就只剩下方葶了。
馬爾丁說，零老師，你得來，我們大家這幾年這十來個關(guān)系好的同行同事現(xiàn)在差不多全都聚集在玉總的企業(yè)里了，就差你一個人了，而且余荔也跟我說，她也希望你去跟我們一起玩。
全班所有同學(xué)都熱熱鬧鬧地聚會，相親相愛，大家好像一家人一樣，唯獨就剩我沒有參加聚會活動；不但沒有我參加，而且所有人都把我給忘了，因為我總是在班上搗亂，班主任不允許我去參加活動，總讓我一個人呆在教室里被孤立，所以這種事情在他們看來無所謂——這是大概快三十年前的一件事，之后我總是時不時地回想起來，甚至很多次做夢夢見過。說不難受是不可能的。但是想一想看，小時候的我為什么要搗亂要造反，為什么要干出全班同學(xué)都想不到做不到、連老師都想不出的壞事？不就是因為我不想被這個五十幾個人的可惡班級吞沒，不就是因為我想感覺到和證明出，我跟你們所有人是不一樣的人，我零夜卿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正活著的、真正自由的人嗎？所以我造你們所有人的反，我要得罪你們每個人，我想看到你們每個人臉上被我惹火、被我弄瘋、表露出那種尷尬的不再神氣活現(xiàn)得意洋洋的那副樣子。我想看到你們這些永遠自信，永遠正確，永遠勝利的人，終于有一天灰心喪氣，任務(wù)失敗，事業(yè)受挫，原因只是因為我?？吹侥銈冞@副表情，我心里比吃了一缸子蜜更甜，所以你們再怎么罰我罵我扣我獎金工資我都不怕，我還會覺得非常高興，這樣我貨真價實地就有了可以搗你們的亂、阻止你們做事成功的戰(zhàn)斗的理由。被你們所有人排除在外，我很難受，很孤獨，心臟凍起來了，但是我的腦袋開心。我的思維告訴我這是對的，這是應(yīng)該的。離開牢房之后，外面很冷，心也凍結(jié)起來，覺得孤獨。可這就對了，只有自由的人才會孤獨。每一次我到一個新地方去應(yīng)聘，聽到招人的那些人喊著什么團隊團隊，我就覺得滑稽：如果給我的團隊協(xié)作能力打分的話，那我應(yīng)該得負分。我這一輩子就是以破壞團隊、拆散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為樂趣。這種反集體的人格毀掉了我這一輩子，我對它很是自豪。
天冷到開始下雪的地步，那是在十二月二十七號。下雪干擾了我的思路，感覺自己手里這篇已經(jīng)差不多有二十萬字的稿子恐怕只能全部刪了重寫。要按過去，我會去找方葶，但是我不要。圣誕節(jié)過了，她去相親了，她沒對我說什么，我憑什么去問她？我憑什么再去找她？沒有理由借口，我不要。
夜里，我看到余荔給我發(fā)來一張圖。是玉總組織的元旦科幻盛會的邀請函，里面列有活動的具體安排，還有余荔的名字。確實就跟馬爾丁說的那樣，是熱熱鬧鬧宏偉盛大開開心心的一場盛會。活動出發(fā)點和結(jié)束點都是在上海，為期十天，玉總集團下屬有一家航運旅游公司，直接給所有科幻作家和其他受邀請嘉賓們包了一搜游輪，五星級豪華游輪，從上海港出發(fā)，一直開到三亞，直達玉總火箭發(fā)射基地旁邊開的“中國科幻游樂世界”項目所在地那邊。那里有傳說中的“劉星棋樂園”，大家熱熱鬧鬧狂歡幾天，然后坐游輪原路返回。游輪來去的路上那幾天，在船上大家也都是狂歡，吃吃喝喝，住五星級套房船艙。
我對余荔說，這活動看起來不錯啊。余荔回答：要去嗎？你要去我直接跟玉總說一聲。我對她說你去我就去。她說，我要去啊，路上在船上有好多講座呢，現(xiàn)在我就在備課，煩死了。我說好的，那我去，到時見。
那天晚上做夢，我看見好多樹葉，大量的梧桐樹暗黃色落葉把地面全部鋪滿，整個城市遍地都是都看不到路。周圍的房子也是土黃色的，全都要拆掉，沒有人住，我應(yīng)該是從哪個封閉的破門里面偷偷進去的。原本那片老城區(qū)街道應(yīng)該是很熱鬧的，可是現(xiàn)在，晚上了，完全沒有人，房子旁邊是樹杈被壓低的秋日梧桐。天上是紫紅色，說明這座城市很熱鬧，我踩著跟床一樣軟塌塌的一層層落葉原路返回，同時覺得這里真的非常美，真希望自己在醒了之后能找到這樣軟塌塌又沒有人煙的地方，讓自己能住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