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寧天朋垂著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當年我們帶著族人到這里來,已經有十年了。”
文軍公子道:“準確的說,是十年三個月又十五天。”
寧天朋道:“這十年來,我也曾為這地方流過血,流過汗?!?p> 文軍公子緩緩道:“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p> 寧天朋道:“這次我也只不過想將你逼走而已,并沒有想要殺你?!?p> 文軍公子道:“院子里那棵大樹,你想必總是看到過的?!?p> 寧天朋點點頭。
文軍公子道:“這些年來,它一直長得很快,長得很好?!?p> 寧天朋眼中露出一絲傷感之色,緩緩道:“我來的時候,它還沒有柵欄高,現(xiàn)在卻已連兩個人都抱不過來了?!?p> 文軍公子道:“但你若要將它移走,它還是很快就會枯死?!?p> 寧天朋只能承認。
文軍公子道:“我也和這棵樹一樣,我的根已在這里,若有人要我走,我也會枯死?!?p> 寧天朋握緊雙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p> 文軍公子看著他,緩緩道:“你自己說過,無論誰出賣我,都得死?!?p> 寧天朋看著自己握劍的手,長嘆一聲道:“我的確說過。”
他忽然抬起頭,盯著文軍公子,厲聲道:“我辛苦奮斗十年,到現(xiàn)在還是一無所有,還得像奴才般聽命于你,你若是我,你會不會也像我這么做?”
文軍公子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說道:“我會的,只不過……”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著道:“我若做得事不機密,被人發(fā)現(xiàn),我也死而無怨?!?p> 寧天朋盯著他,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個死而無怨,只可惜我未必就會死在你手里。”
他長劍一揮,劍花如落花飛舞,厲聲道:“只要你能殺得了我,我也一樣死而無怨?!?p> 文軍公子道:“很好,這才是男子漢說的話?!?p> 寧天朋道:“你為何還不站起來?”
文軍公子淡淡道:“我坐在這里,也一樣能殺你。”
寧天朋笑聲已停止,握劍的手背上,已有一條條青筋凸起。
文軍公子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靜靜地凝視著他。
他全身的血肉卻似已突然變成鋼鐵。
寧天朋盯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劍尖不停的顫動,握劍的手似也在顫抖。
突然間,他輕叱一聲,劍光化為長虹,人也跟著飛起。
這一劍并沒有攻向文軍公子。
他連人帶劍,閃電般向窗外沖了出去。
文軍公子突然長嘆道:“可惜……”
這兩個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
第二根筷子也刺了出去。
“?!钡囊宦?,銀劍與竹筷相擊,卻發(fā)出了金鐵交鳴的聲音。
劍光突然一偏,向文軍公子肋下斜削過去。
“銀劍”寧天朋“水擊三千”的劍法本就以輕靈見長,變化之快,江湖之中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這一次,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變化已全都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將盡的時候。
就在這一瞬間,筷子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閉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覺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氣和我一戰(zhàn),我也許會饒了你的?!?p> 這就是他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 ☆☆ ☆☆ ☆☆ ☆☆ ☆☆ ☆☆ ☆☆ ☆
天邊不知何時飄來一片烏云,遮住了朝陽的光輝,天色卻更陰黯。
文軍公子又靜靜地坐在那里,看來仿佛很疲倦,也很傷感。
在他面前的,是石東韋、寧天朋倆人的尸身。
這本是他最親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現(xiàn)在都已變成了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尸體,就和兩個陌生人的尸體一樣。
但活著的人卻絕不會沒有情感的。
又有誰能了解,這身經百戰(zhàn)的老人的心情。
他究竟有過什么?
現(xiàn)在還剩下些什么?
☆☆ ☆☆ ☆☆ ☆☆ ☆☆ ☆☆ ☆☆ ☆☆ ☆
一聲長長的嘆息突然響起,司寇燈楓慢慢地站起身,道:“你錯了……”
文軍公子霍然抬起頭,盯著燈楓。
燈楓緩緩道:“你實在不應該殺他們的?!?p> 文軍公子厲聲道:“他們背叛了我,難道我不應該殺他們?背叛者死——這本就是我峮宮山莊的規(guī)矩!”
燈楓道:“這是誰定的規(guī)矩?”
文軍公子道:“這是我定下的規(guī)矩,也是我子南氏世世代代都嚴守的規(guī)矩?!?p> 燈楓道:“別人背叛了你必須死,若是你背叛了別人呢?是不是也得死?”
文軍公子死死地盯著燈楓,嘎聲道:“你……你是誰……”
燈楓沒有回答他,慢慢地走到黑衣少年身邊,伸出手。
黑衣少年竟也伸出手,將牢牢提在手里的那口漆黑的箱子遞給了燈楓。
燈楓接過箱子,橫放在白木長桌上。
黑色的箱子,白色的桌子。
他用手一按機括。
“喀”的一聲,箱子打開了。
他用雙手慢慢地從箱子中拿出一個槍頭,一根槍桿。
又是“喀”的一聲,槍頭和槍桿結合成一桿長槍。
槍身如墨,槍纓如血,槍鋒如雪。
看著長槍,他的眼睛中流露出虔誠的目光,仿佛這不是一桿長槍,而是他供奉的神祗。
文軍公子凝注著燈楓手中的長槍,眼睛中竟也流露出奇怪的眼神。
是虔誠。
也有恐懼。
文軍公子嘎聲道:“你……你是誰……”
燈楓的聲音冰冷如冰,一字一字地道:“昔日先祖曾在周室任何職?莫非你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是誰?”
文軍公子喃喃道:“司寇?司寇!我知道了……我終于知道你是誰了……”
燈楓還是冷冷地道:“所以我說你錯了?!?p> 文軍公子道:“我錯了?我錯了?”
燈楓道:“你錯了。我衛(wèi)氏一族來復仇,絕非石東韋和寧天朋倆人編出的故事,這消息本就是我透露給他們的。”
☆☆ ☆☆ ☆☆ ☆☆ ☆☆ ☆☆ ☆☆ ☆☆ ☆
“這出戲名叫‘雙圈套’。你只不過是看穿了第一層,卻沒有料到圈套之中還套著圈套。”
燈楓拍了拍黑衣少年的肩膀,道:“他確實是京城名伶小魚兒,但他還有一個身份。他也是我衛(wèi)氏一族的后裔,他叫司徒小魚?!?p> 昔年衛(wèi)康叔授職周室司寇,衛(wèi)武公也曾授職周室司徒。
“孫老板能夠找到他,本來也是我們設計好的?!?p> “你們子南氏和孫氏、石氏、孫氏本就是我衛(wèi)氏一族的旁支小宗,但卻利欲熏心,非但篡奪了國君之位,甚至還妄圖屠盡我衛(wèi)氏一族。幸虧昔年高祖父僥幸逃出生天,才使得我衛(wèi)氏一族得以存續(xù)?!?p> “這百余年來,為了躲避你們的追殺,我們只有改姓隱居。幸好讓我們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才使這血海深仇終于得報。”
“本來我們希望你們四族自相殘殺,同歸于盡。但想不到你還是活了下來?!?p> “但你終究是活不過今日的?!?p> ☆☆ ☆☆ ☆☆ ☆☆ ☆☆ ☆☆ ☆☆ ☆☆ ☆
文軍公子還是坐在那里,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他似乎已不想反抗。
燈楓看著他,目光忽然也變得刀鋒般銳利。
只有心懷仇恨的人,目光才是這樣子的。
若是以前就認識他的人此刻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許已經不認得他了,因為他竟像是忽然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漆黑的長槍,血紅的槍纓,雪亮的槍鋒。
長槍舉起,如閃電般刺向文軍公子的心口。
☆☆ ☆☆ ☆☆ ☆☆ ☆☆ ☆☆ ☆☆ ☆☆ ☆
一聲凄呼:“不要殺他……”
燈楓驟然住手,槍尖停在文軍公子的胸口。
子南雅萍飛奔而來,淚痕滿面,叫道:“燈楓,請你放過他吧。”
燈楓臉上沒有表情:“我沒有資格原諒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去見先祖,讓他自己去祈求先祖?zhèn)兊脑?。?p> 雅萍嘶聲道:“但這仇恨已經是一百五十年的事了,也并非三哥所做的?!?p> 她撲在了文軍公子身上,凄聲道:“如果你一定要動手,就連我一起殺了吧!我也是子南氏的后裔?!?p> ☆☆ ☆☆ ☆☆ ☆☆ ☆☆ ☆☆ ☆☆ ☆☆ ☆
他的手握得更緊,指節(jié)已發(fā)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長槍還在他的手中。
要殺的人還在他的槍鋒之下。
他要殺的這個人,是他一族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要殺這個人,本來是為了替他的先祖,他的家族復仇。
可這個人又偏偏是他摯愛的至親。
這是多么痛苦的矛盾?
這種痛苦和矛盾,有誰曾經歷過?有誰能想象得到?
長槍堅硬,冰冷。
他的手卻已開始發(fā)抖。
無情的槍。
槍無情,但人呢?
人怎能無情?
他這一槍是不是還能刺得下去?
槍無情!
人卻多情!
☆☆ ☆☆ ☆☆ ☆☆ ☆☆ ☆☆ ☆☆ ☆☆ ☆
這一槍,有沒有刺下去?
沒有人知道。
我也不知道!
但這已不重要,因為他已
來過,活過,愛過……
——這就已足夠。
只有情感的沖突才永遠能激動人心。
燈楓內心的沖突是否被打成了一個結?
如果結已經變成了死結,
故事也應該告一段落了,
讓我們一起期待新的篇章……
如果還有人愿意繼續(xù)看下去……
☆☆ ☆☆ ☆☆ ☆☆ ☆☆ ☆☆ ☆☆ ☆☆ ☆
竹枝詞
【唐】劉禹錫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