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去獵過狐?”
“我沒有。莫非你獵過狐?”
“獵狐最好的時候,通常是在九月。”
“九月?”
“那時秋高氣爽,遼闊的原野上,只要有一只狐貍出現(xiàn),就會有無數(shù)只蒼鷹飛起。
“是不是只要有鷹飛起,那只狐貍就死定了?”
“不錯?!?p> “現(xiàn)在已是九月了?!?p> “現(xiàn)在正是獵狐的時候,所以已有群鷹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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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如火焰,大地如洪爐,所有生命都已烤焦了。幾百里之內(nèi),都看不見人蹤。
燈楓獨自一個人掙扎在一望無垠的黃砂之中。
他已經(jīng)在這塊沒有水,沒有生命的干旱大地上掙扎著行走了十幾天,他的糧食和水都已在那次風暴中遺失。
現(xiàn)在他身上只剩下了一口黑色箱子和一條三寸七分長的傷口。
箱子里裝著的是那桿魔槍。
那桿槍身如墨,槍纓如血,槍鋒如雪的魔槍。
唯一陪伴在他身旁的,只有“赤犬”。
“赤犬”是一匹馬,是一匹萬中選一的好馬,是他從峮宮山莊離開時騎走的。
可是現(xiàn)在連這匹萬中選一的好馬都已經(jīng)快倒下去了。
燈楓輕輕拍著它的背,干裂的嘴角居然仿佛還帶著微笑。
“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我們連老婆都還沒有娶到,怎么能死?”
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快死了。
一只蒼鷹在盤旋,盤旋在艷藍的穹蒼下,在等著食他的尸。
他還沒有死。
他也想吃這只鷹。
他和它都同樣饑餓,餓得要命。
在生存已受到威脅時,在這種威脅已到達某種極限時,一個人和一只鷹并沒有什么分別,同樣都會為了保全自己而傷害別人。
他很想躍起去抓這只鷹,很想找個石塊將這只鷹擊落,平時這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現(xiàn)在他已精疲力竭,連手都很難抬起來。
江湖中的朋友如果知道他已經(jīng)快死了,一定有很多人會覺得很驚奇,很悲傷,很惋惜,一定也有很多人會覺得很愉快。
又掙扎著走了一段路,他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遮擋陽光的沙丘。
他在沙丘后的陰影中躺了下去,那只鷹飛得更低了,好像已經(jīng)把他當作個死人。
他躺在沙丘的陰影下,看著那只盤旋低飛的鷹。
他還不想死,他還要跟這只鷹拼一拼,斗一斗。
就在這時候,一陣尖銳的風聲破空呼嘯而來。
鷹也有種奇異的本能,仿佛也已覺察出一種不祥的兇兆,已準備沖天飛起。
可惜它還是慢了一步,急風劃空而過,它的身子突然在空中一抖,就斜斜的落了下來。
帶著一根箭落了下來。一根三尺長的雕翎箭,從它的左翼下射進去,右背上穿出來,它的身子一跌下,就再也不能動了。
人還在三十丈外,射出來的一箭,竟能將一只兀鷹射個對穿。
燈楓嘆了一口氣:“不管這個人是誰,我都希望他來找的不是我?!?p> ☆☆☆☆☆☆☆☆☆☆☆☆☆☆☆☆☆
一匹馬、一個人,蹄聲漸近。
馬上的人黑披風,紅腰帶,鞍旁有箭,手中有弓,腰邊有刀。
一個女人。
在這片冷酷無情的沙漠上,能看到一個同類的生命,實在是件令人歡喜振奮的事。
燈楓立刻坐了起來,干裂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燈楓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是個他從未見過的美人。
她全身上下都充滿了一種攝人心魄的野性之美,美得讓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她的眼睛里總是帶著種野獸般的狂野之色。
和她比起來,燈楓以前見過的其他那些美麗的女人就像是個一碰就會碎的瓷娃娃。
黑披風女人卻長長嘆了口氣,顯得很失望。
燈楓忍不住問:“你心里有什么難過事?”
“沒有。”
“你為什么嘆氣?”
“因為我想不到你居然還能笑得出。”
很少有人會為了這種理由嘆氣的,燈楓又忍不住問:“還能笑得出有什么不好?”
“只有一點不好?!焙谂L女人道:“還能笑得出的人,就不會死得太快?!?p> 燈楓道:“你希望我快點死?”
黑披風女人道:“越快越好。”
燈楓道:“現(xiàn)在你應該看得出我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為什么不索性殺了我!”
黑披風女人道:“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么要殺你?”
燈楓道:“你跟我無冤無仇,為什么希望我快點死?”
黑披風女人道:“因為你看起來遲早都要死的?!?p> 她淡淡地接著道:“不但我希望你快點死,現(xiàn)在至少就有十三個人在追蹤你,要你的命?!?p> 燈楓居然笑了笑,道:“只有十三個?我本來以為來的還要多些?!?p> 黑披風女人道:“其實根本用不著十三個,只要其中的一個人來了就已足夠?!?p> 燈楓道:“哪一個?”
黑披風女人道:“水銀?!?p> 燈楓道:“水銀?”
黑披風女人道:“你沒有聽過這個人?”
燈楓道:“水銀是個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黑披風女人道:“誰也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甚至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也只知道他是個殺人的人,以殺人為生?!?p> 燈楓道:“這種人不止他一個。”
黑披風女人道:“但是他要的價錢至少比別人貴十倍,因為他殺人從來沒有失手過?!?p> 燈楓道:“我希望他是個女的,是個很好看的小姑娘,如果我一定要死,能夠死在一個美女手里總比較愉快些?!?p> 黑披風女人道:“他可能是個女的,可能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也可能是個老頭子,老太婆。”
燈楓道:“也可能是你。”
黑披風女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也可能是我?!?p> ☆☆☆☆☆☆☆☆☆☆☆☆☆☆☆☆☆
天色已漸漸暗了,天地間仿佛忽然充滿了一種邪惡肅殺的寒意。
沙漠就像是個最多變的女人,熱的時候可以使人燃燒,冷的時候卻可以使人連血都結冰。
一到了晚上,這片酷熱如烘爐的的大沙漠就會變得其寒徹骨,再加上那種無邊無際的黑暗,在無聲無息中就能扼殺天地間所有的生命。
現(xiàn)在天色已漸漸暗了,燈楓顯然已準備留在這里度過無情的長夜。
他已經(jīng)找到了那只曾經(jīng)想食他尸體的鷹,現(xiàn)在他已準備吃它。
他嘆息著道:“現(xiàn)在我才知道,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一個人和一只食尸鷹就變得沒有什么不同了?!?p> 黑披風女人道:“平常的時候也沒什么不同?!?p> 燈楓道:“哦!”
黑披風女人道:“你平常吃不吃牛肉?!?p> 燈楓道:“吃?!?p> 黑披風女人道:“你吃的牛肉,也是牛的尸體?!?p> 燈楓苦笑。
他只能苦笑,黑披風女人說的話雖然尖銳冷酷,卻令人無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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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更冷,黑暗已籠罩大地,燈楓靜靜的躺在黑暗中。
又過了很久,燈楓忽然又笑了:“我實在不該懷疑你的。”
黑披風女人道:“哦?”
燈楓道:“如果你是水銀,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個死人?!?p> 黑披風女人冷冷道:“我還沒有殺你,也許只因為我根本不必著急?!?p> 燈楓道:“也許?!?p> 黑披風女人道:“所以你只要一有機會,就應該先下手殺了我?!?p> 燈楓道:“如果你不是水銀呢?”
黑披風女人道:“殺錯人總比被人殺錯好?!?p> ☆☆☆☆☆☆☆☆☆☆☆☆☆☆☆☆☆
無邊無際的黑暗,死一般的靜寂,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生命。
燈楓也知道自己不會等得太久,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不祥的預兆。
水銀是無孔不入的,絕不會錯過一點機會。
水銀流動時絕沒有一點聲音。
你只要讓一點水銀流入你的皮肉里,它就會把你全身的皮都剝下來。
一個人如果叫做“水銀”,當然有他的原因。
燈楓受的傷很不輕,傷口已潰爛,一只鷹的血肉,并沒有使他的體力恢復,在他這種情況下,他好像只有等死。
等死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四周還是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令人絕望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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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楓又躺了下去,躺在沙丘后的避風處。
他的眼簾漸漸闔起,已不想再支持下去,因為生與死好像已沒有什么分別了。
——你不能死!
——只要還有一分生存的機會,你就絕不能放棄。
——只有懦夫才會放棄生存的機會。
燈楓驟然驚醒,躍起。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黑暗中已有了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樣,總是忽然而來,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但是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遲早總會來的。
燈楓忽然聽到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既不是腳步聲,也不是呼吸聲,而是另一種聲音。
一種不能用耳朵去聽,耳朵也聽不見的聲音,一種只有用野獸般靈敏的觸覺才能聽見的聲音。
有人來了。想要他命的人來了。
他看不見這個人,連影子都看不見,但是他能感覺到這個人距離他已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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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清】納蘭性德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
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