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他望著外面黯淡的天色先是呆愣了一會,而后才回過神來。
他暗自揣度著,自己昏迷的時間應當沒超過一天,要不然的話叫溫大娘發(fā)現(xiàn),再醒過來應該就不是身在原處了,搞不好征天劍也會被人發(fā)現(xiàn),征天劍外表平平無奇,雖不一定就會讓人意識到這是征天劍,但認出它是一柄神兵卻并非沒有可能。
裴忱很艱難地坐起身,試圖把征天劍重新包裹起來。只他剛剛這么一動彈,就覺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疼痛,如同有千百把利刃在其中刮肉削骨一般,若非他性子堅忍,只怕已經(jīng)慘叫出聲,引來旁人了。
其實裴忱也曾是個修行時受了些苦便要找人抱怨的,做天才做得久,都會有些驕嬌二氣。
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能聽他去抱怨了。
他咬著牙把征天劍放回了原位,只這么簡單的動作,都已讓他大汗淋漓,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惡斗一般。征天劍似乎并不愿意重新回到那暗無天日的境地,但不知為什么,同過去五年一樣,它似乎沒打算要反抗,只是有氣無力地閃爍了兩下光芒。
這把劍在裴忱手里太安分了,如果不是當年已經(jīng)見過裴慎殉劍的慘狀,他一定會覺得自己手里是一把假貨。
裴忱忽然想起,自己昏過去之前,似乎聽見了一個聲音,在咬牙切齒地喊裴慎的名字,但那似乎也只是他的幻覺。
這時候,他忽然覺得窗外正有人在向內(nèi)窺視。
“誰?”裴忱霍然站直了身子,臉上的肌肉因為周身疼痛而很劇烈地扭曲了幾下。他一把推開窗子,然而吹進來的只有夏夜的一點風,外面空蕩蕩的,什么人都沒有。
裴忱狐疑地環(huán)顧四周,然而依舊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少司命坐在屋檐上,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眼里卻有些淡淡的疑惑。
她失了一魄之后,對外界事物便再不甚敏感,但最基本的情緒尚在,只是不易被人激發(fā)出來罷了,要真遇到什么事情,反應還是會有。
譬如現(xiàn)在。冥典鬼道向來以詭異著稱,她又只差一步,便可踏入‘煉神’之境,別說這裴忱此刻經(jīng)脈寸斷已是廢人一個,就算是尋常‘煉精’‘煉氣’之境的修者,在她有心掩蓋之下,大約都不能發(fā)現(xiàn)她的行藏。
裴忱總不會是煉神境的強者,要真是那樣的話,云中君派她來,豈不是多此一舉。
依照她的一貫作風,此刻就應該跳下去好好研究一番裴忱,但想到朱雀的鄭重囑托,少司命最后還是忍住了自己的沖動,總歸現(xiàn)在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云中君的命令是保護他,聯(lián)想起來時自己無意聽見的一場對話,拋開與裴氏有血海深仇、非死不足以罷休的那人不談,裴忱現(xiàn)下旁的麻煩也不少。
裴忱的麻煩,的確近在咫尺。
“不過一個賤民,白日里竟敢跟爺虛張聲勢——叫你查的,都查清楚沒有?”夏彥摩挲著手上的玉扳指,神色陰沉。
早間的事情,他回想起來是愈加生氣,先前便私下里派了人去查,只是礙著李月霜的面子一時間沒有發(fā)作。
現(xiàn)下李月霜不在,他當然不會再忍下去。
“公子,屬下都打聽清楚了。只是那小子看著還算識相,沒依著表小姐的話去醫(yī)館,自己滾回家里去了。屬下看的時候,那小子還躺在地上呢,只怕被您傷得不輕?!毕率椎娜霜q豫了一下,還是為裴忱說了兩句好話。
他倒不是為那小子著想,只是擔心夏彥這一趟出來,再惹出什么事端,本就是因為先前賭石的時候得罪了東海王才出來避一避風頭,崇安雖然不是天子腳下,可也藏龍臥虎,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真按著自家公子的性子鬧將下去,非一條人命不能了事。
夏彥卻不管這一條,只冷冷道:“折了爺?shù)拿孀?,只吐幾口血就想了事?非得要他一條命不可。你再去查查,他素日里都做些什么,瞅準了機會下手?!?p> 帝都那地界,是檐頭片瓦砸下來都能砸到幾位權(quán)貴的地方,也沒耽誤了夏彥素日行事跋扈,夏家雖只是皇商,可因家里接連出了幾位名門望派的仙家弟子,旁人也得避一避鋒芒。若非東海王深得陛下信重,他也不至于遠走崇安。人人都說崇安好,夏彥卻覺著渾身不自在,是以郁結(jié)在心,裴忱便就這么撞了上來。
他的屬下雖覺著不妥,但實在是深諳再說下去倒霉的只有自己,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還是決定下去再查。轉(zhuǎn)身的時候,心里卻犯了嘀咕,想那小子自己白日看著時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沒準現(xiàn)下已經(jīng)死了,要是那樣,能省不少麻煩。白日里那么些人看著,先動手的可不是自己這邊。
夏彥又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幾圈,心情固然煩躁,卻還帶著幾分清醒,知道自己此番出來是為了避禍,收拾一兩個平頭百姓倒是沒什么,萬一要是再惹出什么大亂子來,只怕家里兜不兜得住是一說,愿不愿意就是另一說了,隔房可還有好幾個哥哥弟弟虎視眈眈呢,況此番前來還有要與李家聯(lián)姻的意思,不能鬧出些別的亂子。
睡到半夜,夏彥覺得有些不對勁,身周再無夏日燥熱,反而帶了幾分陰冷氣息,耳畔風過猶如鬼哭,像極了話本子里常說的什么陰風陣陣。
他竭力睜開眼睛,只看見一個長發(fā)女子一言不發(fā)的立在他的床頭,四下一片黑暗,看不清女子模樣,只覺得身量矮小纖細,竟還如同少女一般。
而他則像胸口被壓著千鈞巨石一樣不能挪動絲毫。
夏彥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雖心下駭然,卻也想著只要能醒來便可相安無事。只他閉上眼睛,卻突然聽見有劍風炸響,近在咫尺,臉旁也一陣火辣辣地疼痛。
他驚駭欲絕的睜眼,床頭上好的黃花梨木釘進去一把劍,劍鋒就抵在他耳邊。
“要么停手,要么死?!毕膹┲宦犚娺@聲音不含一絲情緒,如同永遠不會起波瀾的死水一般,他大驚之下覺著自己身上一輕,似乎是能動彈了,便立刻去摸那塊被加持過的玉佩——
少司命抓住夏彥的手,夏彥只覺得手如同被冰塊凝了一般的冷,覺著自己是當真遇上了鬼,還是極為厲害的鬼。
她微微側(cè)頭看了一眼玉佩,忽然冷哼一聲。
她察覺到了那股力量的來源,看來眼前人也不那么簡單,或許,就是那邊的人。只那邊什么時候眼光這么差,連這種酒囊飯袋都會收歸麾下?
少司命當然不能抗衡那人,但現(xiàn)下這玉佩上的力量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少司命自然也不會怕,這一聲輕叱便是含了少司命自己的真力,在夏彥耳中便如同炸響一個驚雷,直接將他震昏過去。
不過少司命并不是沖著夏彥去的,這不過是她高估了玉佩的力量,讓夏彥受了些余波沖擊。
玉佩上旋即裂開一道縫隙,上面本應激而起流轉(zhuǎn)不休的光芒在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男人猛然睜開雙眼,眼中有一絲意外的神色閃過。
雖然那塊玉佩上只加持了他隨手一道力量,可這也不是任何人都能破去的,更不是裴氏那種只會預言的廢物能夠解開,一定是有旁人出手,卻不知是誰這樣多管閑事。
事情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還是對玉衡有信心,此人審慎,若真有什么不能解決的狀況,還是會傳信回來的。在此之前他并不想為一個廢人興師動眾,九幽是令天下聞風喪膽的左道巨擘,該有的驕傲是一絲也不會少,不會為這么一個早已破家滅門的廢物興師動眾,再者說就算他有此心,那些個老家伙也不會答應。
夏彥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第一件事便是上下摸索自己周身,結(jié)果卻是發(fā)現(xiàn)身上一絲異樣也無。他本能的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奇怪的噩夢,暗罵了兩聲之后就要起床更衣。
但只一抬頭的工夫,他便看見了裂開的床頭雕花,以及一旁的玉佩上那條貫穿上下的裂痕。
房間里一片沉寂,夏彥半張著嘴,一時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等他回過神來,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昨夜派出去的屬下叫了回來,吩咐立刻撤銷了一切行動。
他的下屬雖對夏彥前后反轉(zhuǎn)的態(tài)度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深感高興,這回不用擔心夏彥在崇安城惹禍上身——這一關(guān)起碼是過了——自然不會再問一句為何,權(quán)當是公子心情好,想要放那小子一馬。
夏彥這一驚非同小可,是以隨后不敢再為難裴忱分毫。裴忱本還提防著夏彥有什么后手,因看得出那人小肚雞腸,自己那樣落了他的面子,恐怕不能善了,等了兩日卻沒等到什么動靜。
裴忱雖覺得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畢竟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個最底層的賤民,姓夏的無心與他計較,也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