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便知道自己看見的又是一段過往。
他其實對著這世上的前塵往事本只能算是一知半解,藏書樓里那些書他雖說讀得不少,可裴氏這一脈相承下來其實也經(jīng)歷不少的動蕩,他們又不是什么最頂尖的大族,況就算是,也總無從去窺探隱夜紀之前的重重迷霧,可這一路上被逼著走過來,卻是不斷探知那些個秘辛,到后來裴忱簡直時刻惴惴,怕一道天雷給自己收了去。
然而也不過一晃神的工夫,下一瞬,他便自己動了起來。裴忱只覺得驚愕,那絕不是他的動作,他手里使不出那樣的劍招,先前他還能脫口而出一聲冷嘲,此刻卻只能像是一個旁觀者,不過是寄居在這殼子里頭,看一場叫他眼花繚亂的戰(zhàn)斗。
原來神與魔的戰(zhàn)爭,到最后也是兵刃相見刀刀見血。
因為他們那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是等同的,不能奈何對方絲毫。盔甲人手中的雙刃如鬼似魅,總出現(xiàn)在不經(jīng)意的地方,卻在下一刻叫火焰長劍蕩開。裴忱看得目不暇接,那雙刃勝在輕靈詭異,然而每每與長劍一觸便隱約有融化的跡象,顯然天生便被壓下一頭。
“你贏不了我?!迸岢缆犚姵謩Φ呐永渎暤溃Z氣雖冷,人聽她聲音卻依舊覺得是一團火獵獵在燒,這女子本身便是一簇火焰,在這雪原中非但不會熄滅,反而要將周圍的一切都融化殆盡。
“我本贏不了你?!笨紫聜鱽砟凶右宦晣@息,像是覺著可惜?!暗缃衲芰?。”
裴忱看不出這盔甲人的贏面,但他知道自己眼界尚淺,不能隨意評判其中曲折,眼下除了看也做不了旁的什么,當然只有旁觀的份兒。
他也知道自己瞧見的是不知多少年前一段往事,無論如何都不能更改。
世上不可更改的,除卻生死,還有時光。
“這種程度的冷,是熄滅不了我的?!碧炫姘寥坏?。裴忱從那盔甲的反光上頭看見天女焰的眉眼,她那些散碎的神魂輪回轉(zhuǎn)世之后,其實與她都不太像。天女焰的面容精致之余又帶著一點曠野的氣息,她是桀驁不馴的烈焰,飲冰族卻只剩下寂然冰雪。
緊跟著,裴忱忽然覺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那不是他受了傷,而是他從天女焰身上感受到了那痛楚。
“是,你生于火焰,我奈何不了。”盔甲人搖頭?!澳銜环贌M。”
他竟沒有再動手,甚至將雙刃都插回了背后,姿態(tài)閑適,像是在看一場好戲。
“不可能!這是——”天女焰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可置信。
“這是你們神族的拿手好戲。”盔甲人把話接了過來,此時裴忱感受到周身血液正在沸騰,明知是一場幻境,卻因為太過逼真而無法掙脫。好在裴忱自覺靈臺還算清明,顯然魂魄并沒跟著一并焚燒起來?!把婕?,你功高震主,能力又與寒英相克,他那樣小肚雞腸的人,自然容不下你。所以他派你來征討我,是為了借我之手徹底將你粉碎?!?p> 盔甲人抬手摘了自己頭盔下來,那是一張眉目深邃卻蒼白如冰雪的臉,他的眼睛是冰晶一樣剔透的顏色,隱約折射出冰藍的光來,遠遠看著倒像是個目盲之人。
裴忱見他臉上悲憫之意,不由得有些疑惑。
原來魔族亦有七情六欲,那遂古之初究竟以什么去分辨神魔?
“原來如此。”天女焰愴然一笑?!拔以撓氲降?,所有被稱為戰(zhàn)神之人,最終都會被滅殺。原來不是你們強盛,而是神族從根子里便已經(jīng)爛了?!?p> “你知道得太少,力量又太強,當然只能就死?!笨兹讼蛩斐鲆恢皇謥怼!把婕В沂鞘郎衔ㄒ荒軐⒛銖氐紫麥绲娜?,但現(xiàn)在我也可以救你。你本就非神非魔,現(xiàn)在轉(zhuǎn)投我主麾下,來日定能斬寒英頭顱?!?p> 那似乎是個很有誘惑力的提議。
但是裴忱感覺到天女焰搖頭。
“我現(xiàn)知他寒英薄涼卑鄙,若肯投降,他定不憚于拿我最在乎的事情來威脅。”
盔甲人走得更近一點,裴忱從他眼里看見天女焰悲戚又昂然的表情。
“你求死?”他挑眉。“你我交戰(zhàn)多年,如此就死不像是你?!?p> “當我不再是我,便能劍指他三十三重天上紫宸宮,叫他最怕的事情發(fā)生。”天女焰闔目。
這一刻,裴忱忽然從天女焰的身體中抽離了出來,他現(xiàn)下是在半空中凝視一場瑰麗的燃燒,他從未想過火焰可以那么美。
一場盛大而美麗的毀滅之焰,毀滅的是天地間第一道火種,或許也是某種希望。
他無力改變,卻依舊伸出手來,他指尖傳來虛幻的疼痛,仿佛那一刻真有火焰在他受傷流淌。
“原來——”如此兩個字被卡在了盔甲人喉嚨里,因為那燃燒的人影忽然站了起來,將劍送入他的心口。
“山河雪,同我一起去罷?!碧炫娴??!澳銈怂??!?p> 她這一劍來得極快,裴忱只覺眼前閃過一道紅光。山河雪臉上顯出駭然的神色,他想拔出那把劍,但天女焰身上的火飛快燒到了他身上,他是冰雪之軀,不會燒起,但會融化,于是在那片烈焰里漸漸消解。
天女焰是戰(zhàn)無不勝的。
所以最后一戰(zhàn)她依舊贏了。
裴忱看著這片天地漸漸歸于平靜,卻不知自己如何能從這幻境中解脫。他像是在做一個條理分明的夢,只明知是夢而醒不過來,也是一件很苦惱的事情。
這時候遠遠地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裴忱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這聲音十分耳熟,但只一聽,便叫人心神劇震。
“寒英不配有這樣驍將,她也不該絕于此?!?p> 他看見一個黑衣男子緩緩走上前來,明明近在咫尺,他卻看不清這男子的臉,甚至于是不敢去看。
裴忱只看著他拾起了那把劍。那劍而今半身冰雪半身火焰,因著失去了主人的控制而變得無比狂暴,那狂暴的力量將周圍的空間都扭曲了去,但在這男子手里,那就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劍。
男人手下用力,將劍從中分開,那猶有火焰的一半被扔在底下,化為冰雪的一半?yún)s被拋向半空,剎那間這天地像是又經(jīng)了一場雪,但每片雪花都泛著奇異的光芒,一陣風來,便不知去向何處。
此時男人若有所覺地抬起頭來,準確地望向了裴忱所在的方向。裴忱猝然與他面對面,卻依舊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到兩道猶如冷電的目光。
裴忱猛地一閉眼,再睜眼,眼前卻還是一片迷霧。他前胸有一片猶溫熱的血漬,正在寒風中飛快地變?yōu)楸鶋K,顯然這血是方才被震出來的,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力量,能隔著時空叫他口吐鮮血。
鏡君嗅見了鮮血的味道,勉強找到了裴忱的所在,一把握住他的手。
“方才發(fā)生了什么?我忽然感覺不到你的氣息了?!?p> “我恐怕是看到了此地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迸岢赖偷偷?,他語氣也頗為茫然,本以為那是此地殘留的一些擾人心智的幻境,為的是將他殺死在幻境之中,本還十分警惕,可看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那不過就是一段過往。
“你修習的殘卷來自天女焰,此地又是她隕落之地,共鳴罷了。”征天嗤笑道,話里話外都透著對他沒見識的鄙夷之意。
裴忱心中不免疑惑。
“這里怎么會是天女焰隕身之地?此地氣息不是與她們那一族相克?”
“這里同時死了兩個,天女焰得了那位的垂憐有一線轉(zhuǎn)世之機,而被她下手毀滅的那個,因毀滅得太徹底,便只好留在了這里。”征天淡淡將那秘辛說來,像是在說一個尋常故事?!吧胶友斈暌彩莻€驍勇善戰(zhàn)的,不知手上多少神將性命,若是有一絲回圜的余地,那位也不會容許自己折損這樣一員大將。”
裴忱心下一動。
征天所說那位,想來便是魔主,也難怪自己看不清那男子的臉,他在幻境之中看見的其他兩個而今都已經(jīng)算作是死了,可是那魔主卻還實實在在活著,甚至已經(jīng)暗處幾次與他交手。這魔主竟在自己折損愛將之時還肯給兇手留一線生機,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要毀天滅地的那一個。
“祂對這天地不能算是個劫數(shù),可是對你們而言卻是?!闭魈焖坪醪碌脚岢佬闹兴?,饒有深意道。“對天地而言,毀滅亦是新生,對人而言,卻是毀滅了就什么都沒有了?!?p> 鏡君不知他二人心底官司,只半晌沒有聽見裴忱再回答,還以為他又沉入了幻夢之中,便伸手要探他靈臺看是否出現(xiàn)了異狀。
裴忱趕緊后退一步,擺手道:“我在想些事情,也許會對我們拿到雪蓮有些幫助?!?p> 他猶豫一瞬,才問道:“您可聽說過山河雪這個名字?”
不知為什么,方才天女焰與山河雪分明說得不是人族語言,裴忱卻依舊聽得分明能知曉其中含義,且現(xiàn)在想來依舊分明,不曾有淡忘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