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塵寰站得很高,這樣的高度足夠他去俯視旁人,他也慣于是在這樣的位置上的。
然而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有些惱怒,惱怒于裴忱膽敢這樣與他說話,待看出裴忱依舊孱弱不是他一合之將的時候,便只覺得可笑了。
“看來不該讓你有機(jī)會逃的?!甭鍓m寰搖了搖頭。“什么東西,也敢同本尊這樣說話?!?p> 他遙遙地伸出一只手來,因依舊想要留個活口,也不過是禁錮了周身的空間。
裴忱一動也不能動,卻沒什么懼怕的神色。
“你可以騙旁人,但騙不了她。無論你叫她忘多少次,真相都會出現(xiàn)在她眼前。”
洛塵寰的眼神緩緩轉(zhuǎn)過整個深谷去,他曾經(jīng)也是站在這個地方,親眼見著那些空有強(qiáng)大力量而不知如何運(yùn)用的女子同室操戈,而后這里變?yōu)樗赖亍,F(xiàn)下那些尸體和血跡都被清理得干凈,只剩下明珠淚站在石池旁,神情迷惘而無助。
他輕輕笑了起來。
“那就再忘一次罷?!?p> 明珠淚忽然抬起頭來,這是她自忘憂中清醒過來后第一次直面洛塵寰的眼神,兩人的目光交匯時,她依舊瑟縮了一下,但或許是此處的殘垣斷壁激起了她的憤怒,人在憤怒的時候總是分外勇敢的,這突如其來的勇氣叫她能對著洛塵寰說出那樣不敬的話來。
“我不想再忘,也不想再做這個九幽少君。為什么不殺了我呢?你是想看一個會說會笑的影子,以此來緬懷那個永封在冰棺中的人?”
她還沒有說完,洛塵寰卻暴怒起來,他與明珠淚之間尚有很遠(yuǎn)的距離,可那熾盛的殺意逼在明珠淚喉頭,她卻是想說話也不能夠了。
“你怎么敢詛咒她?”
洛塵寰惱怒的神情落在明珠淚眼里,明珠淚本該是害怕的,眼下她卻一絲恐懼也無,只覺得可笑。
那些夢境,還有裴忱說的那些話,幫她拼湊起了一段還算可信的過往,因為知道那些內(nèi)情,而今便只覺得眼前人的一舉一動都太滑稽,洛塵寰騙過了太多人,連他自己都幾乎被騙過去了,可世上終究還是有些東西是不能被蒙蔽的,譬如說天機(jī)。
故而洛塵寰道心雖還未稱得上毀去,卻業(yè)已蒙塵。所以他這許多年寸進(jìn)不能,站在煉虛門前不得入,那無疑是會讓人發(fā)狂的,洛塵寰現(xiàn)下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洛塵寰了,他比從前更瘋狂,有很多時候也更沉不住氣,因為他有了求而不得的東西,那對一個慣于順利的人而言是致命的。
洛塵寰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布局試圖將魔主封印解開已不可考。他并不是一個熱衷于殺戮和毀滅的人,他要做什么,便必定是有利可圖。所以他想放出魔主,與其他人的理由絕不相同。旁人可能會高呼著魔渡眾生去期盼一個更新更好的世界,洛塵寰從始至終,都只是想得到些什么。
他想得到更強(qiáng)的力量,成為能真正掌控這世界的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明月裳陷入那一場永恒的沉睡,倒也是一件好事。如果叫洛塵寰順風(fēng)順?biāo)剡^下去,他會更小心的布局,更仔細(xì)的行事,直到真正將整個世界納入他的棋盤為他所用。
明珠淚運(yùn)轉(zhuǎn)真力,拼命地將自己從洛塵寰的殺機(jī)中掙脫出來。她的力量本也不弱,只是與洛塵寰還有極大的差別,不過這樣的舉動倒是叫洛塵寰吃了一驚,竟還真叫明珠淚掙脫了出去。
“她活著,但與死了沒什么區(qū)別。你用她擋下大預(yù)言術(shù),又將她的族人盡數(shù)屠戮,她與你不共戴天,才會一息不滅在夢中與我相見!”明珠淚厲聲道?!爸灰性谶@人世間生不如死,我便永遠(yuǎn)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洛塵寰暴喝一聲道:“住口!”
明珠淚當(dāng)然沒有照做,她臉上帶著近乎于挑釁的神情。
“當(dāng)然,你也可以殺了我,但現(xiàn)在這里只有你,你要親手殺了我嗎?”
親手那兩個字說得很重。
洛塵寰猝然睜大了眼睛。
“不可能!”
“你想說沒人知道你的道心,明月裳也不知道,所以我在詐你?”明珠淚此刻再叫一聲師尊,便是十足的諷刺。
“師尊,你太小看旁人,真以為世間眾人都是你的棋子——上兵伐謀,不親為殺戮,真是絕妙的道心,你不肯親手殺人,又有多少人是因你的籌謀而死?”
許多裴忱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至此終于豁然開朗。洛塵寰震驚太過,至于松開了他周身的禁制,機(jī)會自然只有一瞬,裴忱魚躍而起,羅生劍已有所感一般從乾坤袋中躍至他手中,然而這一劍沒有劈向洛塵寰,而是向著洛塵寰腳下山峰而去。
劍風(fēng)將明珠淚臂上掃出血口。
多年之后,帶著勃勃生機(jī)的飲冰族人之血又落在了這片土地上。
風(fēng)聲忽而轉(zhuǎn)急!
山谷中的風(fēng)本就是不息的,如同不肯停歇的哭嚎。那也的確是哭嚎,是鬼哭之聲,那些不能往生不甘于散去的飲冰族人魂靈在此地逡巡不離。
鏡君先前來時便已經(jīng)感受到了這一點(diǎn)。她也曾試圖將這些魂魄送離此地,然而不論她如何去念誦‘妙音引路,無量凈土’,那些魂魄都不肯散去,飲冰族人不知明尊這樣一位神靈的存在,那多少年的怨氣也絕不會被幾句話散去。
今日洛塵寰錯就錯在再次踏入這里。
他忽略了這些殘魂,或者本就覺得這些殘魂不值一提,畢竟她們活著的時候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至于釀出滅族的慘禍來,何況死后?
可是這些殘魂一點(diǎn)靈智不滅,這許多年總也該想清楚許多事情了,眼見當(dāng)年致使她們滅族的罪魁禍?zhǔn)子忠淮蝸淼酱说?,焉能不怒?p> 羅生劍是一把寶劍。
凡寶劍者,削鐵如泥,開山裂石都不在話下。
洛塵寰本是防著裴忱這一劍的,萬萬沒想到裴忱本就不想與他相抗衡,這一劍氣勢洶洶削了半個山頭下來,自然是驚天動地的響,但比起想傷到洛塵寰而言反倒不算什么難事了。洛塵寰腳下一空當(dāng)即想要躍起,明珠淚的劍卻也到了。
明珠淚的劍很快。
這一劍她似乎已經(jīng)演練了千萬遍,是在夢中演練的,因為沒有機(jī)會當(dāng)著洛塵寰的面使出來。
她只有這一劍的機(jī)會。
這機(jī)會稍縱即逝,然而還是叫她把握住了,依舊不是向著洛塵寰而去,卻將他上縱的勢頭給耗盡了。
洛塵寰不能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明珠淚的劍下去,他的脖子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抹斷的,可明珠淚的實力他也很清楚,他知道不該拿自己的脖子去賭這樣一把帶著恨意的劍究竟快不快。
便也只好落下去,跟那半個山頭一起落進(jìn)山谷里。
這山谷是洛塵寰說什么也不想再踏進(jìn)第二次的,因為那個動亂的夜里,他聽見飲冰族最后一任族長憤怒的呼號,說葬送此山谷者,必將在此葬身。
洛塵寰覺得那是無稽之談,但有意無意的,也再不曾踏足這里。他只道是這里成了一片死地再無進(jìn)入的必要,直到他落在這一片雪地上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有些害怕故地重游的。
這畢竟是飲冰族,神魔俱滅的時代里,便是與神距離最近的一族。
山谷內(nèi)的風(fēng)聲簡直成了怒號,裴忱能模模糊糊在風(fēng)中看見一些女子的臉,那些臉稍縱即逝,快得像是幻覺,可裴忱自問是不能想象得出那么多殊異又絕美的臉,故而她們只能是真實存在的。
憤怒的風(fēng)包裹了洛塵寰。
洛塵寰冷笑了一聲。
“憑一些死去多時的魂靈便想攔住本尊?統(tǒng)統(tǒng)滾開!”
他身上的氣勢如淵渟岳峙,一瞬間真讓人生出些絕望來,畢竟風(fēng)也只是風(fēng),如何能動搖一座山岳?此刻那些魂魄真如蚍蜉撼樹一般,裴忱以為他賭錯了,而賭錯的代價是什么,他其實也知道。
便是被活著抓回去,去解大預(yù)言術(shù)。
在明珠淚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他便知道了一切。
知道九幽為何找上門來滅了裴氏,為何裴行知像是早有預(yù)料,為何洛塵寰看起來恨他入骨卻一定要他活口,以及會仙峰上那一劍為何取了他的血。
當(dāng)年會仙峰上圍剿洛塵寰的第三個門派,是裴氏,或者只有裴行知一人。
當(dāng)年世上能用大預(yù)言術(shù)的或許只有裴行知一人,那不是預(yù)言而是判決,被大預(yù)言術(shù)預(yù)言出死亡的人只能赴死,除非一個不該中這術(shù)的人代替了本該去死的人。
那人會陷入假死,只有裴氏嫡系子弟的活血才能使其醒轉(zhuǎn)。
假死的人便是明月裳,洛塵寰要讓她醒過來,或許是為了讓自己從心魔中醒轉(zhuǎn),又或許是真存了一分真情,所以他上天入地也要抓到裴忱,其實從一開始裴氏滅門的時候洛塵寰便想抓他回去,裴忱本也是沒有反抗之力的,誰想征天應(yīng)下了裴慎一路護(hù)著他出逃,至于這許多年不曾被九幽發(fā)現(xià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直到今日。
若真是這樣的話,他其實欠飲冰族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