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凌云一走,裴忱便去問霄風(fēng)道:“說來我來了門中兩日,卻還沒見過大師兄,不知他是不是下山云游去了?”
霄風(fēng)正因憑空多出來那百遍經(jīng)文而悶悶不樂,聽了裴忱的話卻并未立即應(yīng)聲,只眼含深意地看著裴忱,把裴忱看得有些不明所以。
“你這么聰明一個人,我不信你猜不到大師兄已經(jīng)被昆侖除名了?!毕鲲L(fēng)低低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下唇的兩個血洞又被牽扯著流血,將藥粉浸透了之后便流下來一縷,紅紅白白看著有些凄慘。
裴忱默然一瞬,他忽而發(fā)覺自己是太小看霄風(fēng)了些。他這個師兄雖看著像是個沒腦子的,但誰又敢斷定那不是大智若愚呢?
“是。”他向霄風(fēng)抬手作揖?!爸慌虏环奖阏f,才想著旁敲側(cè)擊,既然叫師兄看出來了,那還望不吝賜教?!?p> 霄風(fēng)似乎這會兒才覺出疼來,他把流在下巴上的血胡亂一抹,道:“沒什么不方便說的,你出門去打聽誰都能給你講出一朵花兒來,曉得你問我是怕那兩個都不知道?!?p> 說著他將霄遠(yuǎn)叫了過來,道:“你給你師弟講講大師兄的事兒,也好叫我省省力氣?!?p> 霄風(fēng)素日里是不會擺出師兄架子來喊旁人幫他做什么事的,央求旁人替他抄經(jīng)卻是例外,只那一宗是從未成行過。眼下想來也是傷得重了些是以懶得開口,霄遠(yuǎn)聽見霄風(fēng)這樣說眉頭微微一跳,也不知是不是覺著大師兄的事兒太敏感了些,但看霄風(fēng)不耐煩地瞪他,還是嘆了口氣道:“師兄你好好將養(yǎng)精神,我說便是?!?p> 裴忱要將自己椅子讓給霄遠(yuǎn),霄遠(yuǎn)卻是紅著臉擺了擺手道:“你畢竟還是個傷患,再說我也不能算是正經(jīng)師兄——”
“哪里便不算正經(jīng)師兄了?”裴忱輕笑?!斑_(dá)者為先,你先我入門,自然便是師兄?!?p> 霄遠(yuǎn)不同他爭辯,只另尋了個椅子過來。他神情有些猶豫,似乎不知該從何講起,倒是霄風(fēng)道:“你都講出來,大師兄犯下的忌諱太多,咱們這位小師弟又叫掌門覺得有些像是故人,別回頭再犯了掌門的忌諱?!?p> 霄遠(yuǎn)知道凌率的性子,聞言身子不由得抖了抖,只是叫他開口講故事還是有些難,裴忱十分耐心地等著霄遠(yuǎn)組織語言,他一望便知這小子是個訥于言行的,叫他來講往事會少許多樂趣,只勝在詳實,若是叫裴忱來選的話,倒也樂于讓霄遠(yuǎn)為他言明過往,省的還要將里面許多不實之言分辨出來。
“大師兄叫做霄岸,其實門內(nèi)上下也只有二師兄見過大師兄的面,我們兩個入門都晚,那時候昆侖山上已經(jīng)不怎么提起大師兄來?!毕鲞h(yuǎn)終于開了口,神情依舊不大自信,像是怕講出什么謬誤來。“大師兄跟師尊的時間很久,若算到今日只怕有二十余年,但他在山上不過十一二年的光景,后來便下山去了。二師兄說與大師兄同在師門中的時候還不到一年,后來師父便很久都沒收過徒弟,還是五年前師姐不知怎么打動了師父?!?p> 霄風(fēng)捂著自己的嘴不大說話,但依舊是不甘寂寞的插話道:“我見過師兄心心念念那姑娘,長得挺好看,但看不出為什么師兄非她不可。那時候我就說山下的女人都不可信,不一定是為了什么,師兄偏偏不信?!?p> 裴忱一怔,怎么也想不到這又是一樁情事。
“大師兄喜歡的那姑娘,是大光明宮的圣女,也是大光明宮宮主的徒弟?!毕鲞h(yuǎn)像是十分不贊同霄風(fēng)所言一般搖頭?!岸熜值脑挷蝗珜Γ愀艺f過的,直到凌御師叔找上門來,你們才曉得那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p> 在此地驟然聽人提起鏡君來,裴忱面色不免有些古怪,他看霄遠(yuǎn)正看著自己忙輕咳一聲道:“大光明宮這一任宮主也不過在位二十余年,這位圣女的名號卻是不曾顯赫過?!?p> “是么?大光明宮的消息實在是不好打探,我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只知道這圣女本是不見人的,不知怎么非跑到山下去,又是怎么在山下同師兄一見鐘情的?!毕鲞h(yuǎn)聽裴忱說出自己也不知道的秘辛,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他是個講故事的,不想故事的細(xì)枝末節(jié)反要聽故事的人來補充。
裴忱聽見不好打探,卻知自己是有些失言了,但裴氏向來以廣知天下事而聞名,若是凌云來日心有疑慮大可推在這上頭。
“那一日是他們在山下做了局,對外說是千山中人抓了大師兄去,然而昆侖因為師兄私自下山震怒非常,又不想被魔道脅迫,決意不去施救。于是那位圣女便孤身來尋師兄,一進(jìn)來便叫凌御師叔帶人給圍了,不知師兄從哪得了消息及時來救,他到的時候那圣女卻是已然被打成了重傷?!?p> 霄遠(yuǎn)娓娓道來時語氣只顯出些平靜的意味,聽在裴忱耳中卻是個慘烈的故事,他甚至覺得自己能看見當(dāng)年那一幕,那對男女的面貌是不分明的,但是他能想象出血泊、圍觀者,還有抱著生機(jī)將盡的愛人的霄岸究竟有多絕望。
“若是你遇見這樣的事,會怎么做呢?”霄遠(yuǎn)忽然問道。
裴忱一怔,卻聽霄風(fēng)插言道:“遠(yuǎn)師弟,你怎地沒問過我?”
霄遠(yuǎn)低頭一笑?!皫熜挚煲舛鞒鸬睦诼湫宰?,當(dāng)然是會報仇,這不必問?!?p> 他這話說得像是有些輕視霄風(fēng),又像是真心敬服霄風(fēng)的品格,霄風(fēng)聽了總覺得自己叫人看得太簡單了些,可是轉(zhuǎn)念一想?yún)s正是這么回事,遂只好悻悻然罷休。
裴忱覺得霄遠(yuǎn)這一問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像來套他的話。
他本是不想說實話的,于他而言這也很簡單,不過隨便編造幾句話便過去了??墒窍鲞h(yuǎn)忽然抬頭來看他,他的眼神澄澈明凈,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哀傷之意。
這眼神看得裴忱有些心驚。
半晌,他低低道:“這要看是為什么被這樣設(shè)計——師兄當(dāng)年,是不是昆侖山上的得意門生,至于木秀于林?”
不想會遭了裴忱反問,霄遠(yuǎn)跟著一怔,卻聽霄風(fēng)道:“那是當(dāng)然,人人都說下一任的掌門得是他!連掌門也說不出個不字兒來!咱們昆侖內(nèi)里沒什么門戶規(guī)矩,掌門是能者居之,不是一脈傳承下來的?!?p> “那便是了?!迸岢烙X得心頭發(fā)冷,這昆侖山上看著茫茫雪原通透無暇,內(nèi)里卻還是一樣的?!氨闶钦崎T覺得沒什么,也總會有人不大服氣的。殺人道侶,其實很能叫人一蹶不振。我想,凌御師叔那樣的性子,是想毀了師兄,而掌門若是默許了此事,便是想叫師兄?jǐn)厝拷O更好地做個昆侖掌門。若我是當(dāng)年師兄,我會絕了他兩個人的念頭?!?p> “此話怎講?”霄遠(yuǎn)不知為何對這問題分外上心,他眸光晶亮,竟是真有些淚痕在。
“動手的人是誰,能殺便當(dāng)然殺了,殺不了便叫他們后悔去?!迸岢勒Z氣微冷。他不知自己為何也會對這問題起了些共鳴,或許是因為當(dāng)年聽見朱雀問過正邪,又或者是鏡君與他熟識,他為那個素未謀面的圣女有些鳴不平?!坝腥讼肟磶熜忠货瓴徽?,有人想看師兄統(tǒng)率昆侖,那么師兄便該離了昆侖,甚至與昆侖為敵,卻又偏偏做出一番大事業(yè)來名噪天下?!?p> 他還是略略留了些余地,并沒說我,全以霄岸指代。
霄遠(yuǎn)若有所思地看著裴忱,直到裴忱覺得有些不對,才挪開了眼神。
“這么看,你同師兄真的很像?!毕鲞h(yuǎn)嘆息道?!跋霭哆@個名字,多少年來已然不在世上,但是昆侖上下都知道,霄岸這個人還在,甚至比以往更光芒奪目,只是沒人敢說,說了是打自己的臉,打刑殿的臉,打掌門的臉?!?p> “師兄如今在大光明宮?”裴忱挑眉,他見大光明宮的人并不多,除了鏡君和阿爾曼之外多是獐頭鼠目之輩,他怎么也想不出里面能有一個風(fēng)姿卓絕的人物,想來霄岸便是在其中也不曾與他見過面。
霄遠(yuǎn)搖頭。
“岸師兄沒入任何門派,似乎是不想將自己從昆侖所學(xué)傳出去。他現(xiàn)如今是千山中一散修,但是兇名卻很盛?!?p> 不知來路又兇名很盛的散修,名頭還是十余年前打出來的,裴忱將有限幾人數(shù)了一遍,忽而眉頭一皺,顯出些不可置信的神色來。
霄遠(yuǎn)見狀倒是有些吃驚道:“你竟是知道的??磥韼煾刚f得不錯,你果然知道許多事情?!?p> 裴忱的出身,凌云并未特意與這些徒弟講過,但言談間倒是略有提及,不想霄遠(yuǎn)是記下了。
霄風(fēng)也是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人大凡講故事都是要將些要緊消息留到最后來的,可聽故事的人偏偏早先知道了這一折,便不免叫人有些難受。
裴忱卻搖了搖頭道:“我也不過是猜測罷了,若是猜的不對也是常理之中。”
他頓了頓,方才審慎道:“師兄便是殺生道人,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