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琉璃火?!?p> 慧法的聲音低沉而溫和,聽在裴忱耳中卻像是一聲驚雷。他幾乎以為慧法是開了一個不大好笑的玩笑,然而看慧法的神情,分明是無比莊重肅穆的。裴忱也知道這些人講求的就是一個不打誑語,要讓他們說謊恐怕比登天還難。
“可琉璃火不是不見陽光便不會發(fā)作?”
他想起羅觀來,那個男人身中此毒,雖然多少年不能得見天光,卻也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
慧法搖頭道:“那是隱蟄的琉璃火,昔年徐施主到此地時,毒已然發(fā)作,不過靠著一點修為扛著,貧僧是親眼看著慧矣把那毒——”他頓了頓,似乎也有動容,甚至不知不覺稱一個我字。
“那毒——那已經(jīng)不是毒,是一捧火,我勸慧矣說你這是引火焚身,她卻說自己本就先天不足只能在寺中了此殘生,還不如換一個人更精彩的活著,只是被燒死終究是太疼了,所以還得自私一回叫徐施主親手把她殺了?!?p> 從慧法的神情上便能看出徐秋生最后究竟有沒有動手。
難怪徐秋生同費展之間的關系那樣非比尋常。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們兩個是一樣的,都懷著萬般無奈對自己的愛人痛下殺手,縱使有萬般不得已外人都說不出一個錯字來,自己在心里卻還記著,午夜夢回之時日日折磨著,生便也漫漫無涯,只剩一日日的錐心之痛。
所以他們都愛喝酒。
酒解一時之憂,醉夢里說不定還有往昔。
琉璃火。
裴忱怎么都不曾想到,竟然會是琉璃火。
那是大燕皇室的秘密,當年要不是顧忘川告訴他,饒是裴氏所藏之豐富,也依舊沒聽說過這樣的東西。
“我?guī)煾府斈曛卸荆谴笱嗷适业氖止P?”
若是那樣的話,他只怕再也沒法心平氣和去與顧忘川共謀天下——裴氏也算是出了不少諍臣,卻不知怎地同皇室總攀扯上仇怨。
慧法見裴忱一口說出大燕皇室的名頭來,起初顯得十分驚異,裴忱看著他神情還引為知己是猜對了,然而緊跟著卻看見慧法搖了搖頭。
“雖說是琉璃火,卻并不是姬氏的手筆。”
慧法嘆息了一聲,言語間倒是十分感慨?!笆┲鞯故撬簧?,甚至于裴氏不曾知道的秘密也一樣知道?!?p> 裴忱低低道:“我也是偶然之間才知道的此事,并不能算是什么所知甚多?!?p> 慧法并沒去追問裴忱是如何知曉的,只道:“世人皆道只有姬氏手中才握著琉璃火,然而就連姬氏自己,也不曾知道這東西早已泄露了出去,還是泄露給了他們最大的對手?!?p> 能做皇室對手的,當然也只有另一個皇室。
裴忱的聲音還是很低,他像是被這現(xiàn)實所驚,但是這驚訝之中又有些憤怒,他是憤怒于林氏無恥。
就在知道琉璃火的另一個主人是林氏皇族之后,他便已經(jīng)隱約猜到了什么。
就算裴行知不曾冒死以諫,南晉這皇族也早已忌憚裴氏久矣。
當年徐秋生還不是玄霄長老,他不過是這城中一個再渺小不過的存在,有什么值得林氏這樣殫精竭慮去對付的地方?這是算準了沖裴氏來的,即便裴行矣不再是裴氏的繼承人,林氏依舊不能放心,又或者恰恰是因為裴行矣進了靈臺寺,林氏才這般地不安,因為靈臺寺和林氏之間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lián)系。
借刀殺人還不夠,更要禍水東引。
這是何等的陰毒,可笑裴氏一雙眼看這天下看得分明,偏偏看不清林氏是怎樣狠毒心思,就因為天道托庇,為帝王者等閑窺探不得。
又是天道。
原來他不止該恨林三浪,熙寧帝也是一樣的,往前數(shù)林氏多少皇帝,那也都是一樣的。
裴忱一雙手緊緊握著,像是要把什么東西在掌心攥碎了一般。
慧法見裴忱模樣,便知道他十分通透,已然是想明白了一切。
但他卻不能說更多。
若他只是靈臺寺的慧法長老,先前說的許多話其實已經(jīng)很不該說出口。入靈臺寺時人人都說著紅塵遠離,然而誰都還記掛著自己紅塵里一遭帶來了什么。
比如慧法便不能忘自己俗家姓李,若非情傷,本該是隴右李家的家主,而眼前這個青年人算是他的孫輩。
他與裴行矣之間并無血緣關系,所以當初裴行矣在寺中的時候他并未留意幾分,直到后來裴行知迎娶了李家的女兒,他這才或多或少看顧了裴行矣幾分,至于后來裴行矣身死,也曾調查過其中的內情。
可靈臺寺是這樣一個龐然大物,他身在其中,又如何同整個宗門作對?幸而靈臺寺在此事里不過是選擇了袖手旁觀,不然定會叫慧法更難抉擇。
裴忱謝過慧法,就要告辭。
慧法知道自己留不得他們。
寺里什么人走露的風聲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定會有人走露風聲,因為靈臺寺上下并不是齊心協(xié)力的,他如今雖算是有幾分威重,也不能令上下全然歸心。
但裴忱要走,他還是忍不住多勸誡一句。
“南晉水深,你們眼下的實力還不足以做什么,盡快離開這里才是上上之策?!?p> 裴忱肅然一禮。
“前輩請放心。”
慧法聽著這一聲疏離前輩,有心再說些什么,然而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說出來也沒什么用,這一段親緣雖不至于徒增煩惱,卻也不會有什么裨益。要是說過之后反倒讓裴忱記掛著靈臺寺,那反倒不美。
裴忱和方小七最后還是從暗道走的,這靈臺寺之中不知哪里便有眼線,先前白棠從暗道中追了出去若是他們兩個又大搖大擺從寺中走出來,那白棠便是百口莫辯的境地。
出寺之后方小七就把玉珠接了過去。這段秘辛是她一直想要知道的,她也想象過,或許事實并不那么容易叫人接受,但是真知道了這段往事是如此沉重,她竟一絲夙愿得償?shù)南矏偠紱]有了。
且她想了想,還反過來與裴忱道歉。
“我想探究這些,并不是為了......”
“師姐?!迸岢啦蝗莘终f地打斷了方小七。
他知道方小七純粹是為了徐秋生才想探究這一段秘辛,所以并不怪她。更多的話他不必說,方小七只看著他的眼神便已經(jīng)洞悉了一切,她靜默一瞬,道:“我知道為什么她的墳冢會在千里之外的碧城。”
裴忱微微一怔。
“師父喝醉酒的時候,會說有個人想看天下名山大川,可始終被囿于方寸之地。也有一次,師父同費展前輩喝酒,兩個人言談之間不知怎地吵鬧起來,一個說你帶著死人游蕩這么多年不肯叫她安息,一個說你當年也偷了人家骨殖遠行千里憑什么來說我。我那時候還想著師父怎么能帶著一具尸體行走千里,現(xiàn)在想到裴前輩身上的毒是琉璃火,便知道師父帶走的也不過是一捧灰。”
琉璃火,是種全尸都不能留下的毒。哪怕人熬不住已經(jīng)先死了,那種毒藥也一定會把人身焚成灰燼,這些都是顧忘川告訴他的,他當初聽著便覺得這毒十分殘忍可怖,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親人就是亡故在此毒之上。
然而便是那時候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是能立時便沖進南晉去尋人報復,還是能叫人死而復生?
都不能夠。
過去的事情其實往往沒那么重要。
就如裴行矣為什么會在靈臺寺,為什么會改換容貌,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執(zhí)著于此的,是那些人在當下,心思卻不在的人。
也幸而徐秋生看見的不是裴行矣最初的那張臉,不然當初對著裴忱,對著依稀故人來的容貌,他又如何能撐得下去?
裴忱靜靜聽方小七說完,他能想到那兩個男人爭執(zhí)的樣子,初聽起來是有些可怖的對話,可細細體悟一番卻只剩下悲涼。
徐秋生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帶著一捧骨灰遠走萬里,找天下最風光錦繡的地方來埋葬斯人?
“我送你去北燕?!?p> 裴忱再開口,聲音已經(jīng)有些嘶啞。
世上不能再多怨偶,方小七要回游云宗報仇也需時機合適,眼下還不是時候。
但有一件事已經(jīng)很是時候。
北燕的鳳位空懸那樣久,北燕有個人等了方小七那樣久。
方小七也難得沒有反駁裴忱,她雖不曾點頭,但低垂眸光的樣子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旁人的不幸有時候能反襯出自家的幸運來,這往往能叫人想通許多事情。
裴忱想起自己小時候所見過的一個靈臺寺中人,那人究竟是什么模樣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唯獨那寸草不生的腦袋跟他念的謁語還很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里。
等方小七一臉愕然地看過來時,他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跟著記憶低低念誦了起來。
其實對方小七說這個有些不吉利,可裴忱還是垂著眼把那幾句話給背完了。
“世人求愛,刀口舐蜜,初嘗滋味,已近割舌。世人得愛,如入火宅,煩惱自生,清涼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