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只覺得身后有涔涔的冷汗。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到這樣的壓迫感了,但在這一刻他又發(fā)覺自己其實不過是如今在旁人眼中算是個強者,沉睡在這片土地上那些比人類紀(jì)元還要古老的存在都比他要強大太多。
裴忱只想知道人皇當(dāng)年究竟達到了什么一種境界,才能在隱夜紀(jì)殺出一條血路來。
然而下一刻,湖底那種可怕的氣勢又忽然消失了。
“祂也徹底的消散了。”薩菲像是在苦笑。“我們這些老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剩下幾個?!?p> 裴忱有些愣怔。
薩菲的話他也不能完全體聽懂。
“我該恨祂的,若不是祂,不會有那一位的出世,也不會有我主的隕落。然而那并不是祂的錯?!?p> “你究竟還能支撐多久?你跟那小子說要昆侖門人的血,到底是不是在為難他?”征天卻沒有同他一起感慨,只冷冷道。
“三次。”薩菲低低道?!叭窝辣粩嚕业牧α繜o以為繼,這一次并不是在為難他,而是普天之下只有那一個人能幫我。”
“那小子有什么特殊之處?”征天冷哼了一聲,他和裴忱一起在昆侖山上那陣子自然也聽了滿耳朵霄浮的名字,而且裴忱被處處針對也同這人的存在有關(guān)。雖說裴忱和他都不在意,驕傲如征天心中還是有幾分不舒服。
薩菲的聲音很嚴(yán)肅。
“他的血脈來自于神皇?!?p> 裴忱幾乎打了個趔趄。
他已經(jīng)見過太多的神裔魔裔,卻不曾想昆侖山上還藏著一個,而且身上流淌的是神皇寒英的血脈,雖然可以肯定那血脈一定稀薄的近乎于無,但也還是足夠叫人吃驚。
“最后一人?”征天皺了皺眉頭。
“最后一人?!?p> “若有他,你能支持多久?”
“至少能多撐一段時日,也不必把整個百越的嬰孩都拿來填進水里?!彼_菲平靜道?!叭羰菦]有,明年便可為我做奠?!?p> “你一個上古魔神,活了這么久還惦記著身后事?”征天嗤笑一聲。
薩菲也笑了起來?!笆堑?,或許是因為同人打了太多的交道罷?!?p> “小子?!闭魈旎羧晦D(zhuǎn)頭看向裴忱?!拔抑滥阌X著這不公平,但是我得問你,愿不愿意用一人的性命換天下一些時間,換你喘息之機?”
裴忱沉默了一瞬,緩緩搖頭。
“我會想法子提煉出他的血脈,”裴忱道?!叭羰菦]有辦法提煉出那一點神血來,我會把真相告訴他,讓他自己去選?!?p> 征天一皺眉?!叭羰撬辉敢饽??”
“那我就去刨他的祖墳,把那些尸體都扔進湖里?!迸岢罁u了搖頭,神情復(fù)雜地看著止水?!澳阋猜牭搅?,這個封印總是要破的,若你能支持到那個時候,倒是能重見天日。我答應(yīng)過蒼楓晚不多管閑事,這一條對你也有用?!?p> 征天很想問一問死了那么久的人還有沒有用,可是接觸到裴忱的眼神時又閉了嘴。他仔細思索了一回,道:“你現(xiàn)在對上魔主,勝負其實也在五五之?dāng)?shù)?!?p> “不必安慰我?!迸岢澜財嗔怂脑挕!拔抑涝谶@一點上我有些自私。只是你要知道,我當(dāng)初為什么離開昆侖——我可以做一個失敗的人,但不能做一個可笑的人?!?p> “提煉神血的辦法,我倒是可以幫你找到?!?p> 征天其實很想說為天下計做個跳梁小丑其實也沒什么,但他不能替裴忱說出這樣的話來,所以話到嘴邊變成了這樣一句?!爱吘鼓阌龅搅嗽S多神魔后裔,自己也應(yīng)該有所覺?!?p> 裴忱思量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是得先刨了他的祖墳。旁人一定以為我們之間有深仇大恨?!?p> 要提煉那一絲血脈,必要先有個引子。當(dāng)年在北凝淵的時候裴忱便若有所感,后來看見了明珠淚一人之力便在昆侖山中催生出寒夜雪來便更有了猜測。
飲冰族的魂魄都在明珠淚身上不假,寒夜雪本身卻不是由魂魄催生的,一定是那些魂魄的聚集將明珠淚身上的血脈也激了出來,其實若非北凝淵內(nèi)的設(shè)置被毀,飲冰族人自己在那樣往復(fù)的輪回之中便會漸漸聚集起純凈的血脈,最后叫天女焰復(fù)蘇。
鏡君送他寒夜雪時其實附給他一封信,信上說如果能收集到足夠多的寒夜雪,或許就能將明珠淚的轉(zhuǎn)世自然而然地吸引過來,因為她的魂魄之中還帶著飲冰族人的殘魂,飲冰族的血脈本身就會互相吸引。
現(xiàn)在想來,那或許是所有神裔身上血脈之力的特質(zhì)。
征天這話的意思,就是裴忱如果能收集到足夠多的神裔尸骸,沒準(zhǔn)能靠著這種吸引力將霄浮身上的血脈提煉出來。
“還有更深仇大恨的?!闭魈鞈醒笱蟮?。“祂不說神皇血脈我還真不知道那小子那樣大大來頭,如今這一說,我卻知道該往何處去尋那些尸骸,晉人叫那地方帝王谷,這你是知道的。”
裴忱怔了怔。
帝王谷,現(xiàn)下是林氏的皇陵,當(dāng)然,在顧忘川的努力之下,或許要變成曾經(jīng)。
但林氏不是帝王谷最初的主人。
帝王谷最初是昱朝歷代帝王的皇陵,譬如說帝絡(luò)真正的皇陵其實也應(yīng)該在那里。
“昱朝是神皇之后?”裴忱低低問道?!跋龈∈顷懦首逖}?”
他的心緒十分復(fù)雜。
裴氏先祖,是昱朝臣子。
當(dāng)然,謀逆作亂的事情他已經(jīng)做了太多,至于如今多做一件也沒什么關(guān)系的地步。
“隱夜紀(jì)結(jié)束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依舊是神魔之力掌控天下,與當(dāng)今人治的時代大有不同。”征天知道裴忱在為什么而顯得有些低落,他的語氣依舊有些譏誚,卻帶了些寬慰的意思?!吧窕逝c魔主互相攻伐,而后人皇出世,這是人皇抓住的機遇。人皇一己之力改變了他的血脈,從此他的血裔其實都與凡人有些不同,故而能打敗人皇血脈的,自然不會是純粹的凡人?!?p> 人皇一脈的寧朝享年悠久,寧朝歷代君主也繼承了人皇的名號,然而這樣一個朝代最后覆滅得卻也有些詭異,最后一任人皇在史書上是個驕奢淫逸的形象,這才有了昱朝取而代之。
最后昱朝的覆滅也驚人相似。
可那些記載都是零星而模糊的,都是活人為死人所寫,今人為古人所撰。裴氏也是史官,但裴忱便能保證裴氏的每個人都不曾將自己絲毫好惡摻雜在那些記載之中么?何況影響史書的,或許有許多遠比那更加復(fù)雜的緣由。
“那么姬氏又是什么人?”裴忱忽然苦笑?!胺叫∑吆皖櫷ㄗ詈髸鰝€什么血脈來?”
“姬氏是凡人。”征天淡淡道?!吧窕实难}本就十分稀薄,加上昱朝歷代帝王其實不屑于依仗血脈做些什么,所以他們沒有刻意地提純自己的血脈,一代代傳下去,便也與凡人無異,是以其后王朝更迭,都是真正的人治?!?p> 他看著裴忱,眼含深意道:“人的血脈,難道就不能成為一種特異的血脈么?”
裴忱悚然。
他還未及細想,便聽見征天拍了拍手道:“你在湖底呆了太久,該上去告訴他們兩個最后的結(jié)果了?!?p> 裴忱抬頭看著止水,道:“雖然這聽起來有些可笑,不過你若是有什么話想要對他們說,我倒是可以代勞?!?p> 止水微微一笑,竟顯得有些俏皮。
“若不是你來,我每晚都在說?!?p> 裴忱唇角微彎?!斑@正是我的請求,你堅持一陣子就能親手復(fù)仇,那之前把人嚇?biāo)懒素M不是太可惜了?”
止水沉思片刻,道:“你說的似乎也有道理。”
裴忱沖著止水點了點頭。
“那我就只能說再會了?!?p> 裴忱入水之后,落月湖一片平靜。除了某一時刻掀起驚濤駭浪以外,雪無塵幾乎意識不到里面正有一個活人。他起初十分緊張地瞧著水面,而后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疲憊的無以為繼。
修者本能以修煉來代替睡眠,可是入定之時雪無塵一樣能看見止水,被幾番驚嚇之后甚至于幾乎走火入魔,便只好短暫地放棄入定,入定不成又屢屢夢中驚醒,這也是雪無塵近來愈發(fā)喜怒無常的緣由。
蒼楓晚猶豫了片刻,道:“我替你守著?!?p> 令他很驚訝的是,雪無塵沒有再被驚醒,直到一聲破水的響動,裴忱重新站在了屋內(nèi),這才把雪無塵驚醒。
雪無塵很久不曾有這樣的好眠。
他看著裴忱,一時間竟不知先問什么問題。
還是裴忱率先開口道:“我會去找霄浮,在那之前會先去一趟帝王谷,你們不用再隨便把什么人扔進湖里去,沒有霄浮的一身血脈,什么都沒有用?!?p> 他說的是霄浮的血脈而非霄浮,只是這一點雪無塵并沒注意到。
雪無塵有些走神,他想,裴忱深入湖底,一定是面對面地見到了止水,她果真還活著么?她如今真是那副模樣么?
“還有?!迸岢赖脑挵阉亓爽F(xiàn)實。“我說服了止水暫時不來找你的麻煩,不過封印破的時候,你便得打起精神來應(yīng)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