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疏忽大意未為晚 驛館寒光議良謀
過一盞茶時,木村就返回。正值內(nèi)海鬼之丞慢條斯理地溫好新茶,見之頓生納悶,邊醒茶邊向木村詢問道:“怎么這快就把人送走了?沒跟船?”
木村答道:“沒有,他下了山到岸邊樹林騎馬返回?!?p> 正舉杯欲飲的內(nèi)海鬼之丞突覺反常,大驚一聲“什么!”他用力擲杯于桌上,追問道:“你確定他是騎馬走的,不是乘船?”木村答道:“屬下確定只看到他騎的是馬匹,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船只?!眱?nèi)海鬼之丞踱了一兩步再問:“你就沒有試探著邀他乘船返去?”木村再答:“屬下送他下山之后正要帶他去隱秘的碼頭,卻看到他朝著樹林方向走,發(fā)現(xiàn)那里系有馬匹,才知道他應(yīng)該是騎馬來的。屬下一時生疑就追上去問他是否讓我方準備船只送他返去泉州營,可他說謝過好意,騎馬歸去便可。屬下也覺得奇怪,按理說以前……”
“我們被騙了!”內(nèi)海鬼之丞道,“他早就知道我們和泉州軍里勾外聯(lián),因此故意以泉州軍軍官身份接近我們。之后我一再對他試探,他都能對答如流,我有疑慮的地方,他也解釋地合情合理。他幾番反客為主,將我對他的懷疑話題轉(zhuǎn)移到我們對泉州軍的不信任方向。數(shù)次站在泉州軍立場辯護以至于有一刻我真有那么幾分相信他就是鷹地的心腹,這才使得我放低了對他的戒心!”
“首領(lǐng)大人的意思是……他是假的?”桂五左衛(wèi)門詫異道。
內(nèi)海鬼之丞道:“桂五君,你應(yīng)該知道,曾經(jīng)我們和泉州軍約定好走水路聯(lián)系,因為走陸路必定經(jīng)過本地市集容易招搖惹眼;再加上此地偏僻,路上若無緣無故多出馬蹄印難免惹人懷疑,除非是遇到像接糧買藥這樣不得不走陸路的時候,否則不要輕易在陸路留下痕跡。而且泉州軍大本營駐防在泉州灣一帶,走水路聯(lián)系只需拐過秀江灣就互可直達,所以這幾年我們一向是這么做的。如果曾七真是鷹地派來的,他不可能不知道這點!”
“會不會是鷹地那邊水路出了意外,這次破例派人騎馬來聯(lián)系,興許是我們多心了……”桂五左衛(wèi)門道。
“不會,”內(nèi)海鬼之丞斬釘截鐵地說道,“打交道這么多年,鷹地那家伙,我還是了解的,論狐疑謹慎,他不輸我,不會輕易打破慣例。即便水路真出了意外,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明國朝廷的人離開之前保持沉默!”說罷,內(nèi)海鬼之丞立即命令桂五左衛(wèi)門帶人前去追趕。
桂五左衛(wèi)門接令自然心中暗喜,滿以為今日敗于曾七之后,下次再與他較量不知要到何時。想不到這么快就有機會一雪前恥,正中他下懷??上娜缫馑惚P是打不響了,因為戚人臻騎上馬后就急行趕回泉州來遠驛。桂五左衛(wèi)門追趕至龍泉寺外的丫字形路時已過戌時,天色正黑,根本瞧不清路上的馬蹄印。于是他改分兩路搜索,又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戚人臻蹤影,只好無功而返。
內(nèi)海鬼之丞本就心神七上八下,一見到手下們空手而回,急怒之下撩起桌上茶杯猛拋于地。聽得一聲“咣啷”脆響,而后又恍然若失地嘆了一口氣。
桂五左衛(wèi)門自覺慚愧,走近內(nèi)海身旁請罰。卻不料內(nèi)海反躬自責道:“此番是我察人不慎,責任不在桂五君?!惫鹞遄笮l(wèi)門滿面羞愧道:“首領(lǐng)大人言重,都怪明國人太狡詐,騙了我們?!眱?nèi)海鬼之丞即刻回道:“不!怪我們小瞧了對手!連對方的身份真假都搞不清楚!”
桂五左衛(wèi)門問道:“首領(lǐng)大人現(xiàn)在可看出此人來歷?”
內(nèi)海鬼之丞握著背手來回踱步,驀然眉峰冷肅道:“這種時候在泉州出現(xiàn),還有這么好的身手。如果不是鷹地的人,那就極有可能是明國朝廷派來調(diào)查糧荒案的錦衣衛(wèi)!”
“錦衣衛(wèi)!”桂五左衛(wèi)門低聲一驚,他倒是沉著,擔心被其他下屬聽見,萬一損了軍心可不好。接著又說道:“既然如此,首領(lǐng)大人,不如我們趕緊拉走糧倉中全部儲藏,免得使其再回到明人之手!”
其實自從明國朝廷派人到泉州調(diào)查閩南糧荒案的那天起,內(nèi)海鬼之丞就收到信息,早就做好了跑路的準備。就連走私的貨船也準備好,就差海運官牒以及搬貨的人手。他點了點頭,臉上重新掛回一盞狐笑,道:“是要趕緊,不過還得聯(lián)系一個人……”
入夜的倒春寒依舊寒氣襲人,陳欣予守在驛館外獨自等候,除了聽到驛館內(nèi)九弟與十妹搶食嬉鬧,外面則鴉默雀靜,悄然無聲。她邊跺腳邊哈氣焐手,遠遠聽得馬蹄聲傳來,越來越近,直到一個聲音叫道:“八妹,怎么站在外面?”戚人臻快到驛館時借著驛館門口的微光就認出了八妹的身影,即刻勒住馬韁,下馬慢行。
“兄長,回來了!”陳欣予說道。她快步迎上前奪過韁繩,急切說道:“亥時都過了,遲遲不見你回來,想必是遇著什么麻煩,可又聽不著響箭,教人忐忑不安的,看見你回來就好!”話語中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擔心。
“為兄對不住,讓你們擔心了!”戚人臻笑著說道,“確實遇著點兒麻煩……”“??!什么麻煩?”陳欣予關(guān)切問道?!皢?,外面冷,快,里邊說!”戚人臻道,說完待八妹拴好馬便拉她入屋。
“誒,他們倆呢?”戚人臻問。陳欣予哈哈一笑說道:“倆貪吃鬼在搶食呢!”
只瞧得桌上宵夜杯盤狼藉,饑腸轆轆的戚人臻倒也顧不得這些,直接左拿芋子包,右端客家米酒大吃大喝起來。他一邊吃喝一邊說起下午的事情,九弟驚道:“這么精彩呢!七哥真不夠意思,與人比斗怎么能不叫上我呢?”“要是叫上你恐怕就回不來了吧,哈哈……”十妹挖苦道。
“嘿!你意思是說我武功不好,打不過那些東瀛人嗎?開玩笑……”九弟故作白眼,反問道。“打不打得過,倒不重要,就怕跑都跑不快,成為拖油瓶,哈哈……”十妹笑道。
只有八妹愁眉輕蹙,問道:“原來兄長所說的‘點兒’麻煩竟是這般兇險,如若那幫東瀛人不信你說的話該怎么辦?稍有不慎就難以脫困了!為何不發(fā)響箭給我們呢?”戚人臻道:“我裝成泉州營裨將與他們周旋,如若發(fā)響箭反而讓他們懷疑。更何況賊窩地處偏僻,即便發(fā)了響箭,等你們趕來時恐怕也晚了?!?p> “誒,”十妹突然咋呼,“這么說藏糧地找到了,那還等什么呀!我們現(xiàn)在就去一鍋端了,然后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呀!”她心心念念地就是快回京,這里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呆了??捎洲D(zhuǎn)頭一想忽覺考慮不周又問道:“嗯,那幫倭賊人多嗎?”
“嘿……”九弟哈笑一聲,“剛剛還說我來著,現(xiàn)在自己倒是慫了?”
十妹哼一聲道:“我這是謹慎,懂不懂……”
“好了,”戚人臻道,“賊窩肯定是要端的,否則我們怎好意思回去!至于人手……”他捂著下巴低頭沉思了會兒。
九弟說道:“如果我們把錦衣衛(wèi)閩浙分處的人手全部叫上,應(yīng)該夠了吧。”
“嗯嗯,不錯,”十妹應(yīng)道,“再加上漳金二將那兩個蠢貨,人手應(yīng)該就夠了。之前大師兄刻意放了那兩貨一馬,本來就指望著這兩貨帶兵到泉州軍營壓鷹地一頭,可他們卻在一旁看戲。現(xiàn)在是時候讓他們出點本錢,不然這竊糧案什么時候能了結(jié)!”
九弟問道:“可是那兩貨能聽我們差遣嗎?”十妹答道:“那就給些好處,答應(yīng)他們待收繳贓糧后優(yōu)先給他們發(fā)放糧餉,誰更積極誰就發(fā)放得多。反正餓肚子的是他們自己,我就不信他們不著急!”“行?。∈?,你這小腦袋瓜子轉(zhuǎn)得挺快呀!”九弟玩笑道。“那是!”十妹眼神一瞥,嘴角抿笑,自鳴得意起來。
八妹捋了捋思路,問道:“兄長,聽你剛才之言,那幫倭賊狡猾的很,特別是那個叫內(nèi)海鬼之丞的,滿腹狐疑,對嗎?如果他并沒有相信你裝扮的身份或者……他事后覺知異樣,偷偷把糧食運走,說不定就在今夜?!?p> “不會吧!”九弟驚詫,“根據(jù)七哥的描述,那糧倉里面堆滿了糧食,想要一夜運走起碼也得用上百號人力吧!他們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調(diào)集這么多人?”十妹也追問道:“而且他們也沒有這么多的車馬呀……”
戚人臻答道:“難道你們就沒有想過這些東瀛人之所以敢在大明做竊糧勾當,背后必是有人庇護嗎?”
“??!對呀,我想到了!”八妹驚呼,“一定是鷹地,此前他處處阻擾竊糧案的調(diào)查,他肯定是贓糧的受益人!”
“早就猜到那家伙不是好鳥,”十妹憤憤不平應(yīng)道,“在豐澤倉的時候就是他挑釁滋事,讓大師兄壓了下去。在泉州營要不是他使計謀,我們就不會無功而返,大師兄也不會在結(jié)案之前就憋悶地被調(diào)走。我就不會更不會見不到……”剛要說到“他”字的時候又咽了回去,她嬌俏的臉頰不由自主地生出一抹紅暈,心想:想必大師兄此時一定很郁悶??蓻]過多會兒,突然又莫名地生起氣來,罵道:“都怪那廝臭鳥,我恨死他了!”
“嘿嘿,十妹真是句句不離大師兄??!”九弟哈哈笑道。“我……”十妹本欲解釋,卻又嘴巴一撅,默口不言,高傲地扭過頭去。眾人見狀都心照不宣,皆哈哈一笑。
“好了,說正事呢!”十妹扭回頭假正經(jīng)似的打斷了笑聲。她摸摸腦袋追問道:“就當我們知道鷹地會協(xié)助他們偷運,可然后呢?他們往哪運?怎么運?何時運?這些我們都不清楚!”
戚人臻答道:“內(nèi)海鬼之丞有提到過他們的運糧計劃,主要海運從泉州北港起,經(jīng)呂宋過淡馬錫海峽再到蘇門答臘等等,當然,他說的不一定是實話。”話音未落,隨即把桌上食物扒開,展開地圖說道:“你們看,如果是海運,不外乎是兩條路線,要么東去東洋,要么南下南洋!假若下南洋是謊言,那么他們的真實意圖就極有可能是去東洋了。而且不知怎的,我的直覺也是他們要偷運糧食回東瀛!”
“直覺?好吧……我也是相信直覺的人,就當你的直覺是對的,麻煩你能告訴我他們何時起運嗎?”十妹輕蔑地追問道。
戚人臻平心定氣地答道:“就在今夜!”
“你怎么這樣肯定?”十妹半信半疑道。
“嗯,我肯定!”戚人臻言之鑿鑿地答道,“這就是為何我會遲了一個時辰才回來的原因?!?p> “對呀,兄長,你不提我都忘了,剛剛聽你說事時,我就想問來著,兄長在傍晚時分脫困,按理說在一更天時便可回來才對,為何……”八妹問道。
戚人臻并掌打斷大家的疑惑,示意自己明白大家的疑問,神情莊重的說道:“對這個問題,此刻已經(jīng)沒有時間做解釋。大家相信我嗎?”
“我從小就跟在兄長身邊長大,自然相信!”八妹毫不猶豫地答道。九弟緊接著說:“我雖然不比八姐跟在七哥身邊的時間那般長,但跟七哥也是一起長大的兄弟,自然也是相信的!”只有十妹閉口不言,等到大伙都望向她的時候,只道了句:“別看我,我不知道?!?p> 戚人臻隨即說道:“敵人一定會在今夜行動,至于我是如何得知這個情況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時間和大家細說?;仡^我一定會跟你們解釋這一塊。此刻只能簡而言之,我親眼看見內(nèi)海鬼之丞派人劃小船前往泉州灣方向,那里駐防的是鷹地的泉州軍主營,所以內(nèi)海必定是派人前去搬救兵。”
八妹驚愕,道:“也就是說……倭賊確實?!薄耙簿褪钦f那幫倭賊確實識破了我的身份?!逼萑苏榻舆^話。八妹方才知道兄長著實是虎口逃生之后,不由得為他后怕心疼起來。加之聽到戚人臻說道身份被識破時竟是那般等閑自若,更是一陣憐惜之情直涌心頭。
緊接著,戚人臻右手指向地圖泉州灣一帶,說道:“你們看,不論倭賊東去東洋亦或南下南洋,必先出泉州灣,再過墜月島,之后才能出海。而在墜月島那里有福建水師設(shè)于島上的水寨,根據(jù)我朝水師建制,每個水寨大概有一千八百人,其中游兵約五百至一千,足可海路攔截敵人。敵人已經(jīng)行動,所以現(xiàn)在我們拼的就是誰快,一定要在敵人出海之前截住他們!”
說罷,他立刻轉(zhuǎn)向九弟、十妹說道:“陸路交給你們倆,帶上閩浙分處的緹騎,連夜出發(fā),就按十妹的辦法利誘漳金二將即刻出兵包圍后渚灣。八妹則跟著我去墜月島提醒那里的水師備戰(zhàn)?!?p> “好!”八妹、九弟異口同聲。十妹雖不習慣被大師兄以外的人領(lǐng)導(dǎo),但想想此行若成便能早點回京,就默認了戚人臻的方案,輕聲說了句“行吧!”
于是四人分頭行事,九弟、十妹分別召集閩浙分處的緹騎后,分兩路直奔漳金二將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