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興談海鮮放糧日 未罷海賊復燎燃
錦衣衛(wèi)眾人也是滿腹憋屈，九弟更是問道：“七哥，真的就這么放過他了？”戚人臻道：“目前人證物證皆無，沒有理由扣住他。”九弟納悶：“這……”十妹接著問：“可是他今日突然來此，要不是跟那些倭人有關(guān)系，干嘛來這？而且還在這里搗亂了，難道不能以此為由拿下他么？”戚人臻道：“這樣的理由本身就難以站住腳。因為在眾人看來，除了泉州軍外，漳金二軍，還有福建南部水師都是今日突然來此?？偛荒芤騺泶吮闶强梢桑桶阉腥硕寄孟掳?？更何況，在別人眼里，我們不也是突然到此嗎？”十妹不服氣說道：“我們到這里是為了查案，而漳金二軍和水師是配合查案，所以才被叫到這里！和他鷹地能一樣嗎？”戚人臻道：“鷹地也可以狡辯說是查到糧荒案線索，所以才帶兵到這里！只是碰巧跟諸軍撞到?！笔帽鞠肜^續(xù)爭論下去，可又一時無言以對。
遠處坡上，黑煙雖仍四溢而出，但比起早晨時的濃厚，現(xiàn)已漸漸稀疏。戚人臻同沈容宣一眾人等來到坡上察看，仍舊有部分人在撲救余火。此時，被焚毀的糧倉房頂橫梁雖仍在支撐但也斷裂，四壁被燒得焦黑，正側(cè)窗戶焦裂，房瓦墜落。雖然已不見明火，但火焰余灼如刺桐林火紅如丹的枝葉一般耀眼奪目，在風的撥弄下，咯吱咯吱地作響！
戚人臻問道：“沈?qū)④姂撘矎奈吹酱税?？”沈容宣答道：“以前巡航時，沈某也曾經(jīng)過后渚灣這一帶，也知道此地有一被廢棄的碼頭，只是從未上過岸，這一回還真是初次到此?！逼萑苏橛謫枺骸皩④娍芍獣源颂幱羞@座古舊的糧倉？它是何來歷？”沈容宣仔細打量了糧倉殘垣幾眼，“嗯”了聲，又朝周圍地形瞧了瞧，道：“這座糧倉門前有樹掩映，若在遠處水上朝這里望過來，還真不容易覺察到。不過，想想我剛調(diào)任福建的那會兒，確曾聽些老福建人說過，在南部海灣某處，有前人修建的工事。記得那時剛聽說此了消息，我們南部水師還挺興奮，倘若有現(xiàn)成的工事，只需加固整修即可投入使用，將大為節(jié)省人力財力。為此，我還特地查閱閩南各地縣志。其中有段提到過五代十國末期，附屬南唐政權(quán)的清源軍節(jié)度使留從效為了發(fā)展海運，所以在刺桐港海域內(nèi)設(shè)有多座商用貨棧，方便招徠海內(nèi)外商賈。后渚灣的這座想必就是其中之一。其余的幾座，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或許早就被拆毀。至于這座……估計是因為此地隱秘而且一度被廢棄，所以，難以讓人發(fā)現(xiàn)吧！”
“后來呢？南部水師的工事，沒有考慮過使用這里的嗎？”戚人臻問道?！肮?！”沈容宣笑道，“曾七兄弟，你們可能有所不知，這縣志中提到的刺桐港就是如今的泉州港。既然是泉州港邊的建筑，自然隸屬于泉州衛(wèi)管轄。而且我們南部水師與閩南三衛(wèi)素來不睦，尤其是泉州衛(wèi)……所以，不便插手，只好另行考慮別處整修工事，這才從未實地勘察此地。”
“原來如此?！逼萑苏榈?。八妹陳欣予在一旁聽得好奇，接著問道：“那么，為何要把泉州港稱作刺桐港呢？
沈容宣道：“這就得從南唐留從效主政閩南的期間說起，據(jù)傳他當時命人擴建泉州城廓，并沿城環(huán)植刺桐。后來因刺桐生長得紅紅火火，寓意為吉祥富貴，很受本地老百姓喜愛。再加之泉州海外貿(mào)易的興盛，泉州刺桐花也因此而名聞海內(nèi)外。因此，從那時起，泉州港便稱作刺桐港。”
“刺桐！刺桐！這個名字著實聽著讓人心里都生刺！”八妹唉了聲。
“哈哈哈！”眾人皆笑。
沈容宣指向后渚灣遍植的刺桐林道：“你們看這遍地刺桐及花瓣，像不像將士手握染血的紅纓槍頭？既粗且尖，直挺挺地刺向周圍，像是在保護我大明不受敵寇侵擾。”
“誒，是啊，硬而碩長，也像我小九伸直的五指，嘿嘿！”九弟抬起手來比了比，笑道。
八妹呵呵一笑：“小九可是在夸獎自己手指健碩喲……兄長，你瞧，花紅似火，尖尖俏立，更像一枚枚紅彤彤的辣椒！”
戚人臻則輕嘆一聲，道：“當年南唐留從效為拓展泉州海外貿(mào)易才在此建貨棧，筑碼頭。而如今，此地的貨棧、碼頭卻成了賊寇竊取大明物資的存儲地與轉(zhuǎn)運地。曾經(jīng)環(huán)城遍植的刺桐，本是承載著富貴紅火的寓意，是充滿了百姓對未來的美好希望。而如今，卻成了替賊寇遮掩勾當?shù)奶烊黄琳?！咳……?jù)傳留從效本是出自寒門，為人樸素，至顯貴后仍是一身布衣，平時將公服置于中門之側(cè)，外出和處理公務時才穿上，其時多有廉政。而如今，泉州衛(wèi)的指揮使卻以權(quán)謀私，貪贓枉法，伙同賊寇走私公糧以獲取利益。更有那些糧道衙門里的父母官中飽私囊，營私舞弊，欺瞞朝廷……”戚人臻咽了咽口水，又是輕嘆一聲。來到閩南辦案后，他從未發(fā)出如此多的感嘆，此刻說了這么多，反倒讓人驚奇。
站在一旁的沈容宣聽得這席話，登時有種莫名的同感與欽佩，覺得眼前的這位錦衣衛(wèi)曾七不像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皇家護衛(wèi)，倒更像是疾惡如仇，奉公不阿的監(jiān)察御史。他眺望遠方嘆道：“曾兄所言恰好也正是我所想。中飽私囊，營私舞弊的何止糧道衙門，就連朝廷內(nèi)……唉，若不是泉州衛(wèi)有靠山，他們又怎么敢那般放肆?！?p> “不過，剛才有一點，曾兄說錯了！”沈容宣笑道。
“?。俊?p> 沈容宣道：“這滿目的刺桐花可從未想過成為替賊寇遮掩勾當?shù)钠琳?！只是那些倭寇利用了這點。所以刺桐也是無辜的！其實這種碩紅的花朵之所以能夠南方土地上生生不息，鋪就一方耀眼絢爛，又何嘗不是因為這方熱土嘔心瀝血地培育才讓它有著血液般的赤紅。”
沈容宣吟道：“林梢簇簇紅霞爛，枝葉瓣瓣火焰深，赤子心紅難相忘，內(nèi)合萬靈報民恩。”
接著又言：“我相信我們自己種出的刺桐是懂得知恩圖報的，日后必然是我們自己的屏障，不會再為賊寇所用！”
戚人臻拍手稱快，覺得這位儒將的確名不虛傳，并解釋道：“沈?qū)④?，你誤會了，我只是一時感嘆，本意并無指謫刺桐花的不是。而且回想起來，刺桐花倒也不完全助了賊寇，其實它也曾幫了我?！?p> “喔，怎么說？”沈容宣
戚人臻道：“兩日前，路過惠安縣城時，就是因為小一片刺桐葉，才讓我們知道竊糧者藏身在海港一帶。昨日，又是因為坡下沿岸的刺桐林，才讓我更加確定找對了地方。所以，正合沈?qū)④娝裕竺魅俗约悍N出的刺桐到底還是懂得知恩的，幫的仍是自己人?！?p> “哈哈哈……”
戚人臻又道：“沈?qū)④妱偛潘坪跤杂种?，你說‘就連朝廷內(nèi)’，指的是東……”
沈容宣道：“嗯，不錯……”
兩人心領(lǐng)神會，相視而笑。
處理完后渚灣的事情，眾人浩浩蕩蕩地前往豐澤倉。
早先派遣的軍士與緹騎從下船卸貨再運至豐澤倉就花了兩個多時辰，隨后便在工人和司會的協(xié)助下一同整理歸納。戚人臻等與沈容宣一眾還有漳金二軍到豐澤倉時，已是入夜時分，見倉內(nèi)仍然有人正在忙活。戚沈二人當即增派人手，爭取天亮前整理完，而其余人則安排他們就地安營扎寨。此外，戚沈二人一方面派信使上報總督府，請求嚴懲庾吏及一眾收受賄賂的糧道署貪官污吏。另一方面派出傳令兵知會閩南各地衙門以及各駐地有司，望其盡早來豐澤倉拉運糧食，解決糧荒。
第二天早晨，各地衙門或各駐地有司紛紛來人，挨挨擠擠地巴望著糧食的發(fā)放。戚沈二人讓他們一個挨著一個地排列，并且按糧荒嚴重程度先給重災區(qū)發(fā)放。其中鯉城縣、洛江縣、南安府等府衙以及廈門衛(wèi)的來人所帶馬匹不夠，戚人臻便做主把大部分驛馬借給了這些縣府衙的錢糧主簿或軍需主簿，用來承運糧草。
從放糧一開始，漳金二軍就自恃協(xié)助破案有功，硬是搶在前頭，領(lǐng)到糧草后便跑得無影無蹤。而沈容宣則較為仁義，自愿讓墜月島水寨水師最后受領(lǐng)。一兩天下來，閩南各受災地的領(lǐng)到的糧草基本能夠幫助他們度過這段災荒時節(jié)。發(fā)放行將結(jié)束，戚人臻意識到似乎還有一處未曾來人，向旁人問道：“泉州衛(wèi)可曾知會？”
九弟道：“派人去知會過，現(xiàn)在看來，他們應該是沒有臉來吧！”彰紀道：“嘿，要我說，壓根就不該搭理他們！”“嗯！是的”“就是……”九弟等旁人應道。
“罷了，既然泉州衛(wèi)不派人來，就隨他們?nèi)グ?！”沈容宣道，“眼下，有了追回來的這些糧草，相信閩南的老百姓能夠撐過最艱難的時日?！?p> 戚人臻答道：“是啊，天氣暖和些，農(nóng)家人就開始可以種春大蔥，春蘿卜還有茄果類。開春，水產(chǎn)生長旺盛，也可取之為食。只要能夠撐到夏收，到那時收獲小麥早稻這些夏糧，老百姓生活就不成問題了。”
“是啊，春暖一到，萬物生長，獲取食物自然方便得多，因為食物種類也多了嘛?！鄙蛉菪?，“正如本地人流行的一種口頭打油詩‘春蟳冬毛蟹，春鮸冬加臘；春刺馬鮫味，夏刺狗伓鼻?！?p> “?。渴裁葱?，什么馬？”“冬臘？狗什么”……
沈容宣笑道：“其實這些都是民間美味，我們在島上為了改善將士們的伙食，偶爾也吃過。‘春蟳冬毛蟹，春鮸冬加臘’是說春時螃蟹最甘美，而鮸魚，也就是鱈魚，最美味。冬時則是吃毛蟹和真鯛，真鯛魚，本地人也叫作‘加臘’。至于春刺和夏刺，其實說的是不同時期的同一種魚，叫作刺魚，北方人應該叫作鱭魚，而本地的七絲鱭在春季食用味道極佳，就像馬鮫魚的味道一樣鮮美，然而到了夏季，連狗都懶得去聞其味道！”
“哈哈哈……”
“沈?qū)④娬f的這些鱈啊，鯛啊，七絲鱭的，我們可從未吃過……”“有些，我都沒有聽過咧……”
沈容宣笑道：“可惜這個時節(jié)，春鱈春刺還未長成。不過，鯛魚嘛，我們倒是可以釣得幾尾。若是不嫌棄，諸位回京之前，可到我軍中嘗嘗烹飪真鯛的手藝，我們水師也正好代表閩南軍民感謝諸位此次指囷相助。”
戚人臻謝道：“沈?qū)④娍蜌?，這個當然不嫌棄，只怕要給將士們添麻煩了。”沈容宣抱拳道：“僚兄客氣，請！”
夜深，湄洲島狗頭尾，波濤暗涌，四面風冷凄寂。一團黑影如幽靈般在水下?lián)u擺，這就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兩次的莫名不明物。
在這“古怪家伙”的肚子里，內(nèi)海鬼之丞和桂五左衛(wèi)門等逃脫者暫歇于此，從后渚灣航行到這，他們?nèi)允菨M身疲憊。內(nèi)海和桂五皆不敢多言，只是翹首望著艙內(nèi)正首座位。不多時，座上一人開口：“你們休息得還好？”內(nèi)海恭敬答道：“很好，很好，勞煩大人掛心。”座上人站起走到內(nèi)海身旁，卻又背對身轉(zhuǎn)了過去，突然語氣威厲道：“你們是很好，撿回條命，可知為了救你們卻折損我一員黑龍甲，還有兩個受傷！”此人聲如洪鐘，使艙內(nèi)人皆為之震栗。
內(nèi)海稍緩神志，道：“大人您息怒，為了救內(nèi)海與眾武士，讓大人統(tǒng)屬的黑龍甲以身犯險，還給黑龍甲衛(wèi)造成死傷，雖非內(nèi)海所想，但確因內(nèi)海而起，該負的失職，內(nèi)海絕不推脫。只怪明國人的狡猾實為出乎意料，讓我們臨門一腳卻半途而廢。不過多虧有大人您相助，才不至于全軍覆沒。我與桂五君都從未想過，為了救我們，居然出動了我朝最機密的精銳黑龍甲衛(wèi)，還搬來了赫赫有名的海賊大名九鬼嘉隆大人您。我內(nèi)海鬼之丞何德何能，能夠得到您的恩惠，實屬無尚榮幸！”
內(nèi)海鬼之丞的這套馬屁說辭還真的拍到九鬼嘉隆的點上。九鬼嘉隆當即捧腹大笑，轉(zhuǎn)身過來，一副燕頷虎頭模樣，笑得極為得意。他卻一時忘了內(nèi)海是出了名的“幕府狐貍”，不知內(nèi)海那番話的本意其實是“我內(nèi)海鬼之丞只負責運糧的失職，我從未請你們黑龍甲衛(wèi)來救我，所以黑龍甲衛(wèi)造成死傷自然不能怪我內(nèi)海?！?p> 聽著內(nèi)海一陣感謝之辭，九鬼嘉隆甚為得意，道：“要不是受太閣大人囑托，說你們的行動事關(guān)東瀛之后的一步大棋，讓我前來接應你們。否則，我又怎會出動王牌精銳黑龍甲衛(wèi)？”
內(nèi)海道：“太閣大人明見萬里，肯定是算到我們有阻礙，才讓九鬼大人前來搭救。好在您來得及時，日后回京，我必如實稟告太閣大人表彰九鬼大人?！?p> 九鬼嘉隆滿意而笑，然后問：“你們?nèi)蝿詹皇且呀?jīng)失敗了么？還敢如實稟告？”
內(nèi)海道：“這次募糧，我們的確沒有得手，不過可以再來一次。只要給我們時間，重新部署計劃，再加現(xiàn)在又有九鬼大人相助，我有把握再募集大批糧食運回國內(nèi)，不成問題！”桂五左衛(wèi)門也在一旁說道：“不錯，只要再給我們機會，保證完成任務！”
九鬼嘉隆道：“沒多少時間了?！?p> “嗯？”“什么……”內(nèi)海與桂五摸不著頭腦。兩人對視一眼，均想：“九鬼嘉隆，這是不想幫我們嗎？”桂五緊接鞠躬道：“海船被截，實屬我桂五過錯，請九鬼大人再給桂五機會！”
九鬼嘉隆道：“你們真以為我不遠萬里跑來這里就只是為了救你們？哈哈哈……實話跟你們說，在一個多月前，埋在薩摩藩的探子通報有一伙藩奴無故失蹤，后來通過四處搜查倒是抓回來幾個。據(jù)其中幾個藩奴交代，在逃跑的人里，有一個攜帶著重要物件的人，疑似最后出現(xiàn)在九州港，此后不知去向?！?p> “怎么會這樣！”內(nèi)海驚道。接著，他又低眉思索，道：“九州港……九州港停泊了大量明商和南洋諸商的商船，而且以明商居多，逃跑的人莫不是混上了船？太閣大人早有嚴令，所有往來明商都不許下船，就是怕情報泄露，一般人也很難混上船去。我看肯定有內(nèi)應，還有我們在薩摩藩的人應該針對九州港的所有外商船都要好好查查?！?p> 九鬼嘉隆道：“現(xiàn)在說查已經(jīng)晚了！當時探子趕到九州港，明國商船的影子都沒見到！”
內(nèi)海道：“所以太閣大人也是猜測逃跑的人潛伏到了明國商船，才派九鬼大人南下？”
九鬼嘉隆道：“不錯，事關(guān)重大，太閣大人命令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逃跑者，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桂五左衛(wèi)門搶著說道：“既然這樣，那就請九鬼大人把追蹤此人的任務交給我們吧！”內(nèi)海也道：“不錯，一個多月前，逃跑者乘船，到這會，估計也上岸了。岸上的麻煩事就讓我與桂五去做吧！拜托了！”
九鬼嘉隆笑道：“好啊，既然你們喜歡解決麻煩事！那就去做吧！但丑話說在前頭，要再搞砸了，我黑龍甲衛(wèi)可不會再給你們擦屁股了！”
內(nèi)海與桂五臉色一青，尷尬稱謝。